离城醒来,发觉浑身上下一丝力气也没有,叫了一声“五叔”,便再也发不出声音。
“阿离,你虚耗过度,先别说话。”风五叔将一片参片放入他的嘴里,说道,“五叔先背你回房,一切等休息好了再说。”说着背起离城离开,李嬷嬷赶紧拿了一件披风搭在他的身上。
月光如水,照得薜宅大院如同白昼。路过池塘时,离城闻到了一股腐朽的气味,那是青莲的枯枝败叶在池泥中腐烂的味道。他靠在风五叔的肩膀上,望着身旁几棵光秃秃的梧桐,满园子的长青树,忽然有一种身在梦中之感,一时分不清哪边才是现实。
回到房间,他浑浑噩噩地睡去,梦里又回到了幻境中的宅子,见到了满园的花草。他在梦里见到了杜如烟,她与薛科夫妻恩爱,举案齐眉。
等他醒来,见风五叔坐在床边,正一脸担心地望着他。
“阿离,你醒了,是否感到口渴,肚子饿不饿?”
“五叔,有你在,这里想必不是幻境。”离城虚弱地道。
“这里不是幻境。”风五叔道,“几天之内,你的神魂离开肉身两次,受了损伤,都怪五叔急于求成,险些害了你。”
“如烟姐姐醒了吗?”离城问。
风五叔摇了摇头,“她若不肯面对现实,没有人能叫醒她。”
“她已经知道那一切都是假的,为什么还不回来?”
“人生本如梦,真真假假又如何?想必是她深知现实残酷,宁愿深陷在虚假的梦境里,不愿醒来。”
“可那里毕竟是假的。”
风五叔道:“我且问你,杜小姐在幻境里过得可好?”
“那里只有暖阳,没有严寒;草木长青,花儿只开不谢;府中没有严苛大老爷,只有品诗作画的才子薜科,还有只笑不哭的一岁稚子,如烟姐姐每日都过得很快乐。若不是幻境法力减弱,漏洞百出,似要坍塌,我也不忍心叫醒她。”
“生而为人,苦痛难免,哪有永恒的极乐世界供世人欢娱,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风五叔扶起离城,“阿离,起来吃点东西,其它的都随缘吧。”
“五叔,如烟姐姐还是不肯回来,要不要我再去叫她。”
“不必了,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他说,“追魂术乃是高阶法术,十分消耗追魂者的精气元神。你此次大耗,十年之内都不能再用此术了,否则魂魄与肉身会彻底剥离,你也会陷入混沌之中。”
“可如烟姐姐怎么办?”离城想到,幻境里的杜如烟是个多么温柔可人的姐姐,若她的魂魄跟着幻境灰飞烟灭,实在令人心痛。
“我想了许久,若是追魂术无用,便釜底抽薪,找到造幻象的人。”
“怎么找?”
“李嬷嬷说,杜小姐是与科儿私奔了三日之后出的事,必定是她在那三日有过什么奇遇,才有了后来的遭遇。”
“那三天里发生的事,只有薜公子知道。”
“没错,只有去问科儿了。”
离城吃过东西,恢复了一些体力,只感觉头晕晕的,胸口处像缺了一块,身体仿佛随时都在漏风。风五叔说,这是因为他神魂不稳,精力耗损,以至气血溃散,教了一个“固元咒”给他,让他每日念上三遍,夜夜打坐凝气,才能稳住神魂,缓缓修复精元。只是他今生或许都无法修炼高阶的气功与上层的剑术,只能修一些不损耗精力与灵力的低阶法术,像风五叔日常使用的符箓与咒术。
离城倒也不在意这些,只是他小小年纪,走几步便气喘吁吁,说一会儿话便神思倦怠,不免担忧自己日后会变成薜科那样的病秧子。风五叔说山门有几位厉害的医师,还有不少灵丹妙药,应当能治好他的体虚之症。他这才放下心来。
他跟随风五叔去东厢找薜科。东厢比西厢大,地气也暖和,只是园中草木无人打理,几颗梧桐光秃秃的,石板路上杂草丛生,还不如东厢那边整洁。离城想起幻境之中,东厢的园子草木青翠、百花盛开、蜂蝶飞舞,对比眼前的荒凉,心想,做这家人的儿子真惨,不让成亲,不让结交好友,连赏花都不成。
东厢的书房又大又亮堂,炭火烧得很旺,倒也暖和。薜科披着一件白毛绒围薄的披风,坐在案前看书,不停地咳嗽,苍白瘦弱的脸上泛起红晕。他的眼窝深陷,目光无神,形似枯木,哪有幻境中风流公子的一丝神韵。
“科儿。”风五叔叫了一声。
薜科木讷地抬起头,用手撑着书案站了起来,行了礼,唤了一声:“叔父。”
风五叔连忙让他坐下,和离城坐到另一侧的坐椅上,道:“叔父来是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叔父请问。”薜科低了低头。
“你也知晓,我这次回来是为了杜家小姐的事。”
薜科猛烈地咳了起来,脸涨得通红,过了许久才平息下来,低着头道:“出此丑事,让叔父见笑了。”
风五叔道:“不瞒贤侄,杜小姐神智失常,如今沉睡不醒,乃是为奸人所害。”
薜科轻声叹道:“自然是为人所害,熟不知也是她害人害已。”说完又咳嗽了起来。
风五叔心想,他必定还在为杜如烟产子之事耿耿于怀,又道:“杜小姐如今沉睡不醒,你父亲担忧此事无法向杜家交待,这才让叔父来处理此事。我看杜小姐像是被人施了邪咒,神魂被困于某处,须找到根源、破了邪术才行。”
薜科一脸惊讶,皱着眉头道:“何人会向她施咒?”
“叔父正是为这事来找你。”
“侄儿不清楚。”
“李嬷嬷说,杜小姐是与你离家之后出的事,我想问,你们离开的那三日是否遇到了什么奇事,或是遇上了什么奇人?”
薜科低下头,想了半天,摇了摇头。
“科儿,你再好好想想,此事事关重大。”风五叔不死心地道,“或者,你将那三日所历之事都告诉我。”
“说来惭愧。”薜科仿佛不愿提起那些事,但想着是父亲安排的,又是叔父来询问,也不敢不说,于是缓缓道,“那日是上元夜,我与如烟约好在城外的梁桥相会。我与她如约而至,趁着月色离开了义阳城。本来,我们是想去百里外的月阳城,投奔如烟的母家柳家,想让如烟的外祖母出面为我们主持婚事。柳家高门显贵,外祖母又疼爱如烟,此事必定能成。我们想着,待生米煮成熟饭,那时父亲也没有办法,只能认了。”
“这倒也是个办法。”风五叔点了点头。
“两家人发现我二人不见了,便也猜出我们的心思,便命如烟的叔父杜剑来捉我们。”薜科说着又是一通咳嗽,靠在椅上喘气,“我们不会骑马,走了二日后,发现杜剑带了一队人马在路上设下关卡,打着擒拿盗匪的名义捉拿我二人。如烟十分聪明,巧妙地避开了他们,带着我折了回来。为了不被捉住,我们决定走山路去月阳城。”
“山路?”风五叔想了想,道,“你们想翻越遥岭山,去往月阳城?”
“是,遥岭山虽不陡峭,却连绵数百里,山路难行。我与如烟至小养尊处优,哪里行得了山路,走了不到半日,便已精疲力竭。”薜科叹了口气,继续道,“天黑之后,我们也不敢停留,披星戴月地赶路,最后实在走不动了,便瘫倒在一颗树下。我那时已有悔意,有了回家的念头,倒是如烟一心奔赴月阳城,极力说服我赶路。后来,天下起了雨,我们两人冒雨前行,饥寒交迫,十分狼狈。这时,我们发现了一座山神庙。如烟大喜,说上天都在帮我们,开开心心地进了庙。那山庙虽小,却也能撑风避雨,我们便在庙里留宿了一夜。”
“第二日,如烟催着我赶路,我只好随她出了庙门,却遇上了追来的杜剑。原来,有二个樵夫见到我们上了山。就这样,我们被带回了义阳城。”薜科低下头,叹了口气,道,“说实话,我当时真是松了口气,尽管知道回来免不了受父亲责罚,但要继续翻山逾岭,我真是受不了那个罪。”
“杜小姐一心为你,她一个女子尚且不畏艰险,你居然半途而废。”离城为杜如烟愤愤不平。
薜科轻轻地“哼”了一声,冷冷地道:“我也以为她一心为我,却没想到她居然跟人苟且,还生下了怪物。究竟是她一心为我,还是一心利用我?”
“科儿,杜小姐产子之事我略有耳闻,但此事过于蹊跷,还有待查证。”风五叔道,“你说你们在山庙中呆了一夜,你可记得那山庙供奉的是何方神灵?”
薜科皱着眉想了半天,道:“我没留意,像是普通的山神土地。”
风五叔点了点头,道:“科儿,我见你病得不轻,须好生调养才是,看书伤神,还是多加休息吧。”
“感激叔父关心,只是科考在即,科儿不敢掉以轻心。”
风五叔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带着离城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