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府这头,老太太差人到“仁善堂”去问,钟延龄现下如何,结果就是钟安连人都未曾见到。
这时钟安也就明白过来,自家少爷是变着法子想出府。
李珏心虚地看着钟安,摸了摸鼻子,“钟管家,你回去向老太太复命就说淮胤要在李府用完晚膳回去。”
钟安连人都没见着,“舅老爷,您可敢打包票我们少爷今夜会回府?”
李珏信誓旦旦道:“一定还你们一个四肢健全的少爷。”
钟延龄要出府,坑害的反倒是李珏。
钟安一走,李珏叫上“仁善堂”几个伙计,沿着整条西街找人。
钟延龄在岑家药铺这头,岑家老两口一直对她嘘寒问暖。
临近黄昏,这场雨总算是停了。
钟延龄不自在地准备请辞,她刚站起身,韦三娘便知晓她的意图。
“淮胤啊,你和君词用过晚饭再回府吧?”
钟延龄本能地看了一眼岑君词,希望她能帮自己开口拒绝。
谁料,岑君词直言道:“母亲,二少爷是千金之躯,怎吃得惯粗鄙之食。”
钟延龄以前怎么不觉得,岑君词也是个嘴上功夫厉害的主。
韦三娘心道,女儿说得也是实话,转而满脸有些失落的神情。
现下骑虎难下的只剩钟延龄一个,她只好给自己台阶下,“淮胤在这用完饭再回府,会不会太叨唠?”
“哎哟,你这孩子,一家人说什么叨唠不叨唠的。”韦三娘笑起来的时候,脸上还有个梨涡。
韦三娘去厨房忙活时,岑君词便跟了进去。
无事可干的钟延龄转头看见岑垠在翻账本打算盘,知晓她无趣,岑垠问道:“淮胤可会打算盘?”
“自是会的,幼时祖父教过。”
岑垠将算盘和账本往她的方向推了推,“那你来帮着老夫算算账。”
厨房这边,韦三娘掌厨,岑君词帮着洗菜切菜打下手。
现下只有她们母女,韦三娘直言道:“君词呐,二少爷待你可还好?”
岑君词迟疑了一阵,所谓的好是什么?是她归家第一日便提和离的好么?
“还好。”
女儿的迟疑韦三娘看在眼里,“夫妻间可还和谐?”
岑君词自然知道母亲问的何事,她一向对母亲知无不言,索性摇了摇头。
“当初你被老太太看中,要你嫁入钟府,我和你爹是想你嫁得好些才点头应了。”
“你嫁过去满打满算两年多了,前两年二少爷在德国,如今她回来了,老太太定然是要催你们子嗣的。”
韦三娘说得不差,这些岑君词心里都盘算过。
钟延龄不愿碰她,如何有子嗣?
嫁进高门大户若是得不到丈夫的怜爱,若是无子嗣傍身,日后所有的指责都会变相甩到她身上。
“娘说的这些,希望你能听进去些,夫妻间,你主动些倒也无妨。”
听到这话,岑君词瞬间红了耳根,“母亲!”
在岑家用过晚饭,岑君词叫了车夫将她们二人送回钟府。
下人向老太太传报,说二少爷和二少奶奶一齐回来的。
“仁善堂”的伙计找不到人,李珏心道,这下真是不太好向老太太交代,只身一人前来负荆请罪。
钟安见他入府,笑意渐浓,“舅老爷,正如你说的,我们家少爷回来时没少胳膊腿。”
“淮胤回来了?”
“回来了,同少奶奶一齐回来的。”
李珏松了口气,准备离府时,又被钟南寻叫住了,“甫生,你来得正好,来后院同我小酌几杯。”
“你们‘父子’俩就逮着我一个人薅是吧?”
找完“小子”还要陪老子。
钟延龄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让福生准备热水她要沐浴。
李氏听闻她回了府,带着若晴往她院子来。
厢房门正开着,几个小厮往厢房里抬热水。
钟延龄见到李氏时,面上本有的几分喜色坠入了冰窖,她瞥见若晴手里端着药包,“母亲,您这是作何?”
“你背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这药浴该接着泡了。”
随即,李氏抬手示意屏退下人。
若晴将药包放进浴桶里,端着托板退了出去。
房里只剩下李氏和钟延龄二人,钟延龄有些气愤地看着母亲,“母亲,为何还要我泡药浴?”
“若是不想被人看出端倪来,这药浴自然是要坚持泡的。”
李珏研制的药粉虽能止住女性特征发育,但泡药浴者会觉得痛不欲生。
疼痛感如同把肌肤剥开一般,药性极烈,好似要钻进钟延龄的每个毛孔。
待李氏退出房门后,将厢房的门带上。
又支走了院里侍奉的下人。
钟延龄只身坐进浴桶内,死死咬住自己的后槽牙。
她再出来时,浑身赤色,像是被鲜血浸染过。
她穿好里衣坐在床榻上失神了许久,母亲仍将她当傀儡一般。
钟延龄幼时出国求学时,更多的是无奈和被动之举。
长大后,她才惊觉,在德国也意味着她能远离母亲。
德国没有什么吸引她的,唯独她这颗向往自由的心能在沐浴在日光下。
她在江宁是钟家二少爷,在德国是自由身。
从八岁起开始泡药浴至十二岁,每一次泡药浴对她而言都是下火海。
阔别已久的药浴,意味着她孩童时期的苦痛。
然而随着年岁渐长,这次泡药浴,她发现自己能忍受这般疼痛,想必是因为她接受了与这份疼痛共存。
共生的宿命,可她终究不是母亲心心念念的“男儿身”,她想做自己的时候,李氏才是她最想要挣脱的桎梏。
她只着里衫,带着湿发在床沿坐了一夜。
次日福生敲门叫早的时候,在门外侯了许久都没等到回应。
他出声道:“少爷,小的进来了。”
他推门而入时,便见钟延龄只着里衫倒在了地上。
一时间,二少爷晕倒一事传遍了府内上下。
昨日淋了雨,钟延龄受了寒。
钟安匆忙去请李珏过府,岑君词从正房过来时,她下意识想上前为钟延龄诊脉。
李氏见状,面上有些慌张。
好在这时李珏抬脚进了厢房,厢房里挤着钟家上下不少人。
老太太坐在软榻上,连钟南寻今日都还未去商会。
“淮胤怎好好的就晕过去了?”老太太看了看李氏,又看了看岑君词,心里犯着嘀咕。
李珏替钟延龄诊脉时发现钟延龄的脉象大变,竟成了弦脉。
老太太见他久久不出声,心下更是不安,“甫生啊,淮胤如何了?”
“老太太无须担忧,淮胤受了些寒,在发烧,无大碍。”
“那怎会晕过去?”
“身子太虚了,我开个方子给她调理调理便好。”
说着,李珏便写了一张方子递给福生。
房内人走了大半,老太太走之前特意交代岑君词,“君词啊,淮胤若是醒了速速让人来传报一声。”
“是,君词知晓。”
李珏跟着钟南寻和李氏一同去到前厅,待钟南寻一走,李珏压低声线问长姐:“淮胤昨日可是泡了药浴?”
“是。”
“是药三分毒,淮胤从八岁泡至十二岁足矣,如今淮胤已经长大成人了,这药浴更是不用再泡了。”李珏摸了摸下巴,“不过甚是奇怪,淮胤的脉相竟成了弦脉。”
李家的岐黄之术传男不传女,但李氏从小也耳濡目染一些,李珏口中的弦脉指的便是男子的脉象。
李氏惊诧,“你说的可是真的?”
“长姐,我何苦要欺瞒你?”
钟延龄醒过来时,已是子时。
昏暗的烛光下,她见岑君词竟趴在床侧睡着。
她伏在床畔,半张脸隐在臂弯里,只露出纤巧的鼻尖和一抹淡如远山的眉,鸦羽般的鬓发松散下一缕,垂在檀木床栏边。
钟延龄伸出去一只手,将她这捋碎发抚至她的耳后。
在这个动作一停,岑君词像是有预感一般睁开了眼。
她抬头时,和钟延龄四目相对。
钟延龄的视线不自觉瞥到她浅绛色的唇上。
她喉头一动,“我,我想喝水。”
一时间,在她心头盛开的竟是一丝轻薄无礼。
岑君词给她倒了温水,见她已经撑着身子靠在了软枕上。
“夜深了,你回去睡吧。”
闻言,岑君词将一只素手伸出去,冰凉的翡翠玉镯碰到了钟延龄的额角。
这份冰凉盖住了这只素手的寒。
“二少爷现下不烧了。”
钟延龄应声,“嗯……辛苦你守着我……”
“无碍,这是君词应当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