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早些时候吩咐岑君词派人先行回老宅这边传话,今年他们将回老宅过年。
老太太带着钟南寻、钟延龄先行进府。
李氏则和岑君词盯着家丁将从江宁带来的“行李”卸货。
老宅的管家叫钟泉是钟安的同胞兄弟。
钟泉和钟安是老爷子去外地做买卖时在一处村落落脚时带回来的。
那处闹了三年饥荒,一户人家实在是困难,将膝下双子推到钟老太爷跟前,说老太爷想必是一方富户,希望他给这两个孩子一口饭吃。
老太爷便将这二字带回府中,正好府里只有钟南寻一个少爷,他们仨年岁差不了多岁,请先生过门教书时,也顺带让他们兄弟念了书。
钟泉比弟弟长了两岁,他三十岁时便开始帮着管家。
做事利索、果断,性子很得老太爷欢心。
钟泉见到老太太和钟南寻,行了个大礼,“老太太、老爷、这些年没能跟在您们身边伺候您们,恕小的失职。”
老太太见状,由丫鬟搀扶着也要上前扶他,“这说得什么话?这世上哪还有你们兄弟二人此等忠心的家仆?”
钟南寻咳嗽一阵,“是啊,你和钟安入我钟家这么多年,我早已将你们视作自家人。”
钟延龄见到钟泉,倒也亲厚,“泉叔,好久不见。”
“二少爷长大了、长高了、越发俊朗了。”钟泉眼角噙着泪水,由着老太太搀扶着起身,往后挪了个步子将长袍蹭上的灰轻轻拍落。
钟安和哥哥交换了个目光,兄弟俩多年未见,心中也是有不少话想要说的。
钟泉先带着老太太回了院子,钟安对钟延龄交代道:“少爷,您还是住少时住的院子还是我另外安排下人清扫别的院子?”
“便少时的吧。”
老太爷还在世的时候,让两个孙辈一同住进了老宅坐北朝南的“福临院”。
长孙身子不好,老太爷连日叹气,也难找到将人治好的法子。
倒是幼孙活泼乖巧,老太爷过世前还喊着“淮胤”二字,一直到闭了眼。
钟延龄回到福临院的时候,想到年幼时哥哥身体允许的情况下,这冬日里,俩人会在院子里坐着晒太阳。
夏天,钟桓聿坐在一处看着她爬枣树。
母亲不让她多吃冰食,但钟延龄被冰窖里藏着的大西瓜馋得夜不能寐。
次日一早便去冰窖里偷了个大西瓜出来。
和钟桓聿分着吃,一人吃了一半。
贪嘴的后果便是,哥哥因此又生了场大病,险些没救过来。
钟延龄再是老太爷的心头肉,也得在祠堂罚跪。
想到这些往事,钟延龄抬头看了一眼只剩枝干的枣树。
她的童年便结束在十二岁。
岑君词进到院子里的时候,见她望着枣树发呆,也没有出声打断她的出神。
她们从昨日钟延龄表明心意之后,就没说过一句话。
许是感觉到身边有人靠近,钟延龄回过头来,和岑君词刚要收回的视线碰撞。
见到来人是她,钟延龄心中的难过又上升了一个层次。
只要她靠近自己,好像就是在提醒着自己,一切都是自己在自作多情。
她当真对自己没有一点点,心动么?
两个人今日气氛不对,全府上下谁都能看出来。
晚饭间,钟延龄和母亲换了个座位,靠着老太太坐。
老太太感觉到她们之间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开口道:“古话说,这夫妻之间,没有隔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和。”
在座的是两对“夫妻”,钟南寻接话道:“母亲所言极是。”
他这一句话,更像是变相告诉钟延龄大家都看得出来她们在闹别扭。
钟延龄扒了两口饭便不动筷子了,等着老太太离席,她后脚便跟着走了。
回到福临院,她即刻让福生将厢房收拾出来。
她知道岑君词定是不想和自己同一间房得的,她自己也别上赶着去找不快。
福生知道少爷和少奶奶之间闹了矛盾,但是这要他去收拾厢房,还是得和桑群商量一番。
福生面上应承道:“是,小的去办。”
后脚便来厨房这头寻桑群。
将钟延龄要搬去厢房的事同她说了。
桑群的态度是,“二少爷怎又要搬去厢房?她好不容易搬回正房和少奶奶同宿,怎可再让她搬回去。”
桑群和岑君词主仆情深,钟延龄没有回府之前,岑君词受了多少委屈她都看在眼里。
“你们男儿家竟也这般扭捏,受了点委屈只想逃?”
福生无辜躺枪,“我……我定是不会的。”
桑群转念一想,主子的决定,他们做下人的听着便是。
桑群叹了口气,“你去将厢房收拾出来便是。”
福生挠挠头,“我也是这般想的,只是怕你又说我笨……。”
“说你笨你还计较上了,少爷要去厢房睡,少奶奶心里定是不舒服的。”
厢房许久未曾住人,灰尘积了薄薄一层。
福生带着两个小厮,扫的扫、擦的擦,不多时便将厢房收拾了出来。
入夜之后,桑群在帮岑君词梳洗,提了一嘴,“少奶奶,少爷今夜宿在厢房。”
“知道了。”岑君词自己心中也有数,她惹了小刺猬不快,小刺猬自然不愿再同她宿在一屋。
钟延龄盥洗完之后,坐在厢房的窗前,望着窗外的夜色,心中五味杂陈。
寒风打在她的脸上,倒让人越发清醒。
吹了不少冷风,钟延龄原以为自己便可以冷静下来。
谁知真的躺在床上后又是辗转反侧。
心中除了失落,还有些怒火。
她起身披了件衣服,走出厢房,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走着走着,她便走到了正房门前。
她停下脚步,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站在这里,或许只是想要离岑君词近一些,再近一些。
她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阵寒风吹过,她才有些回神。
在她转身回厢房之时,正房的门打开了。
“二少爷好兴致,大半夜还有心散步。”
岑君词同样披了件衣服站在正房门口,在这扇门没有打开之前,她早已透过门缝看见了她的一举一动。
岑君词同自己开口说话了,钟延龄便想将昨夜的话题再续上。
她迫切想要一个答案,但又怕自己的鲁莽将岑君词推远。
“夜色正浓,还有繁星满天,我出来赏星星……”
“那,二少爷,早些睡。”
说着,岑君词便要将正房的门关上。
“等等。”
“二少爷有何吩咐?”
钟延龄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我……我有话想和你说。”
岑君词闻言,动作一顿,门缝里透出的光亮照亮了她的半边脸,她微微侧头,“那,进来吧。”
钟延龄跟着岑君词进了屋,屋内温暖如春,与她冰冷的厢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本意不想再将昨夜的话题抬出,但钟延龄真的很想要一个答案。
“君词,我知道我昨晚的话可能让你觉得突兀,但我真的是……”钟延龄说到这里,突然有些哽咽,“我是真心的,我从没想过要冒犯你,我只是……”
岑君词转过身,目光直视着钟延龄。
她知道她的心意,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回应她的心意。
岑君词自问过自己很多次,自己对钟延龄有着什么样的感情,是否是真的心悦她?
可她们终归是女子不是么?
她的认真和坦率,可以对于自己,是否也能对于她人?
好像在接受她的心意之前,自己有着太多太多的顾虑了。
钟延龄望着岑君词被烛火勾勒的侧脸,喉间像含着块滚烫的岩浆。
她解下披风搭在雕花衣架上,“君词,我只想要一个答案。”
无论这个答案是什么,钟延龄想自己都有面对这个答案的勇气。
“淮胤,我自是心悦你。”
她的这一句话,好似能震得桌案上青瓷盏里的残茶泛起涟漪。
“只是……”
比起钟延龄的坦诚和勇气,岑君词更多的是需要时间去细化她对钟延龄的情意
岑君词突然闻到钟延龄身上的皂荚香气,她的怀抱驱散了这严冬的寒。
“只要你是心悦我的,我钟延龄此生便认定你岑君词了。”
岑君词将她往外推了推,“你怎不听我说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她们同为女子,又门第不符。
钟延龄知道她心下觉得她们二人处于不平等的位置。
“君词,我将你视为我的妻子,你便只需要记住,你是钟家的少奶奶,父亲母亲和祖母都很喜欢你。旁的,你无需有过多担忧,我们一直都处于平等的位置,更多的时候,是我在仰视你。”
后来,岑君词被她抵在雕花隔扇上,翡翠镯撞得木框闷响。
桌案上的烛焰正在吞噬她们的身影。
跌入床帐的镜花水月,钟延龄在高燃的烛光光晕里层层剥落出一朵嫩芽。
墨字并蒂成影,玉钗惊醒梁间。
痴缠书笺疯长,暖阁洪水泥泞。
那处随着朱砂痣跳动,岑君词鼻息间,是钟延龄身上的药香味。
渐渐,这股药香混着汗意从交叠的衣袖里蒸腾而上。
幔帐遥听江涛海浪,她似妆奁里的珍珠倾泻。
岑君词在颤栗中攥紧了鸳鸯枕的流苏。
菱花窗外风雪骤急,紫檀木榫卯吱呀作响。
镜中蒸腾的雾,顺着钟延龄脊背蜿蜒淌成今夜红梅枝头不化的暖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