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女请太后责罚。”
聪慧如她,也想不出姑母为何今朝要忽然朝她发难。
不过君臣孝悌,桩桩在先,冯初顺从领罪。
“哀家问你,知不知罪。”
冯初心如擂鼓,瞥了一眼同样跪伏在地,战战兢兢的拓跋聿,叹息一声,道:
“臣女驽钝,请太后明示。”
“荒唐!”
冯初叫冯芷君一斥,头埋得更低了,只听得头上幽幽: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已陈,贵贱位矣。”
“冯初,你枉读那么多书,就是这般侍读太女的?”
“臣女,惶恐知罪。”
冯初叩首,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
她同太女相处,便是要其亲厚自己,赌来日拓跋聿厚待。
她偶有越界均是故意为之。
可姑母为何要纠她错处?
“皇祖母明鉴。”
拓跋聿虽知自个儿人微言轻,然事已至此,她不能眼睁睁瞧着冯初因此遭责难。
“阿耆尼屡有劝谏,是孤没有——”
拓跋聿为她辩驳的话语说到一半,就被冯芷君深邃的目光看得身躯发寒。
“哀家还没有问你。”
六七岁的孩童哪里经得住这般恐吓,霎时间眼眶蓄满了泪。
冯芷君走近了拓跋聿,花间影罩在她身上,骇得人心寒。
她轻声道:“你可知,你这般才会害惨了她?”
拓跋聿惶恐懵懂,不晓得此话究竟是在说她,还是冯初。
“你本事大了,翅膀硬了。”冯芷君似笑非笑,“太女殿下言自己有过?”
拓跋聿颔首,盼着能将这些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勿要伤及冯初。
“呵,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
冯芷君睥睨着她清瘦的脊梁,“冯初,你是长君之恶,还是逢君之恶?”
“臣女,不敢......”
‘长君之恶’‘逢君之恶’这般严厉的措辞一出,冯初就彻底明白,无论多么好的辩才,今朝也是徒劳耳。
姑母是铁了心要惩治她。
“请太后治罪。”
冯初顿了顿,“是臣女无状,罪责悉在臣女一人,望太后对殿下,从轻相责。”
“不、不是的,是孤——”
话未说完,拓跋聿的衣袍就被冯初扯了扯,示意她勿要再生事端。
“妙观,传人来,冯初,杖二十。”
“太后......”
如此责难一出,连妙观都惊着了。
此事本就可小可大,更何况冯初还是太后自己的侄女。
“还要哀家再说一遍?”
妙观硬生生咽下要替冯初求情的话语,前去唤人。
“皇祖母既认为过错在孤,何不罚孤?”
拓跋聿再度捏紧了拳,全然无视冯初的提醒。
“因为你是太女!”
冯芷君提高了声音,震人心神,“哀家今年还不到而立,并非老眼昏花!”
“你是国储,将来的一国之君,行为不端不单会使身边人遭难,更会令天下百姓遭难!”
骤遭呵斥,豆大的泪珠霎时间自拓跋聿的眼眶滑落。
果真,果真是她拖累了阿耆尼......
当此时,妙观也带着行杖的宫人行至林苑。
冯芷君摆摆手,回身行了两步,又再度转身,“哀家看着你们打。”
用刑的宫人们暗暗叫苦,冯初此前有多受宠,满宫满朝有目共睹,就算今朝触怒太后,保不齐哪一日就又起了势。
她不敢记恨太后还不敢记恨他们这些个做事的下人么?
而若打得虚了,太后在这面前。当场抓了他们错处,怕是今朝就得丢了性命。
冯初直起身来,腰杆笔直,朗声道,“臣女有过,知罪,谢太后责罚。”
她这是在暗示打她的人依照太后所言即可。
“阿耆尼......”
拓跋聿声若细蚊,暗含哭腔,周遭人都没有听见,偏生冯初听见了,侧过头,以极为柔和的目光瞧着她。
无声道:“莫怕。”
实棍带风,呼啦砸向双股,冯初闷哼一声,泪花子当即从眼眶呲出。
拓跋聿再也忍不住,扑身上前。
“太女殿下,不、不要!”
冯初拦扯住她,几个行杖的宫人见拓跋聿扑来,纷纷即时停住,生怕伤错了人。
“阿耆尼......阿耆尼......”
拓跋聿呜咽着被冯初下意识禁锢在怀中,冯初怕她再伤着自个儿,温声劝慰,“太女殿下,臣无碍。”
语罢心头忽然涌起怪异,抬头去瞧太后,恰巧捕捉到冯芷君凝在二人身上的眼神就此移开。
冯初了然。
“妙观,你在这替哀家看着。”
冯芷君彻底转身,带着周遭簇着的人远去,“打完了将太女和这个孽障一块扔到佛堂暗室中去,没有哀家的诏命,不许任何人探望。”
“......诺。”
冯初索性将拓跋聿的手收在自己腹间,又将她的头埋在自己胸膛前,不叫她看见,“殿下勿要抬头。”
同妙观使了个眼色,闷棍再度打在她身上。
呜咽、泪水、难堪,都被冯初悉数护在胸前,闷棍打在她身上的震动,每一下都催得人心肝颤疼。
手不自觉地拧紧她的衣裙,上等的绸布乱作一团。
二十杖,为何这般漫长。
泪水浸湿她的衣裳,深洇的红愈发刺目。
耳畔终于再也听不见嘲哳如鬼的棍声,拓跋聿试探着抬起身子,望向冯初。
汗与泪交杂在她的面庞,心中火莲似的人,而今惨白着唇,虚弱着朝拓跋聿扯了个极为吃力的笑容。
笔直的腰杆再也支撑不住,身子往旁边一歪,溅起一阵黄尘。
道阻且长、道阻且长......
……
“最为虔诚供奉的佛堂内有囿人的幽室,妙观,你说这天下,荒唐否?”
安昌殿佛堂内,冯初同拓跋聿被困囿在幽室。
冯芷君跪在大殿的蒲团上,仰望着释迦牟尼佛,缓缓道:
“文桓天王欲修佛法,罗什高僧言地凶亡。”
“太后——”
妙观大惊失色,跪倒在地,这话未免......
冯芷君幽幽叹气,“起来吧,祸自哀家口出,你跪着作甚。”
妙观惶恐推至一边,“现天下半壁,还算安定......”
“天下安定?呵......”
她摇摇头,轻嗤中满是嘲弄。
双手合十,“你可以为,哀家权欲心,太重了?”
……
妙观嗫喏,不知如何作答。
“罢了,谅你也不敢答这话。”
她缓缓起身,再度吩咐道,“除了清水,不要给她们任何吃穿用度,就是婢女也不许进去伺候。”
满是野心的眸子凝视着拈花佛祖的笑容,璨璨如金。
神佛难做成的事,不妨让她一试罢。
……
相行逆川,何以为渡?
佛堂的幽室连烛台都没有,天还未完全转凉,幽室内的石砖无不凄神寒骨。
墙上开着几个小洞,不知从何寻来的光时刻都能照在幽室内的蒲团上。
拓跋聿跪坐在蒲团上,让冯初的头得以枕在她的双膝。
脱下的外袍垫在她身下,双臂抱紧了她。
她尝听宫人言,二十杖,若是打得狠了,也会有丢命的可怜人。
纵使打得轻,也多半十天半月无法下地行走。
而今太后将她们困囿至此,又不给阿耆尼医治,难道是要逼死阿耆尼么?
可是阿耆尼不是她最疼爱的侄女么?
拓跋聿想不通这些,失去冯初的恐惧和幽室的凄怆让她发抖震颤。
阿耆尼不能死......她不想阿耆尼死......
冯初半梦半醒,不知道枕下人的惶恐。
梦中她又回到了淮岱之地,江风吹起湿漉漉的腐气,横七竖八的人被铁刃穿透,暴尸荒野。
城内的汉人们用惊慌敬畏甚至仇视的目光看着他们。
她恍惚间听见轻微的啜泣,又听见了沙门的诵经。
一片缥缈中,他们的目光和她行过太行山脉时,越过长槊旌旗的目光交叠在一起。
他们缄默问道:何以家为?
嘴里忽尝出湿漉漉的咸味,有什么顺着她的耳廓,打湿她的眼眶,将她自梦魇中扯出。
痛楚先一步迫使她的眉峰凝在一处,眼睫前半寸的景象交杂恍惚,半晌才定在小殿下衣袍的云纹上。
头顶还有着与梦中如出一辙的啜泣。
“殿下......”
冯初虚弱地轻声唤她,“莫哭......哭坏了眼,就不能看书了。”
头上的啜泣登时小了。
冯初在拓跋聿看不见的角落扯了扯嘴角。
殿下当真是个不用人操心的好孩子。
“阿耆尼......我、我再也、再也不乱跑了,你不要有事好不好.......”
“......”
冯初真的很想说并不是她的过错,不希望她因她而愧疚。
然而在姑母那处已经认过错了,哪里好打姑母的脸呢?
忍着身下皮肉灼疼,尝试着转过身面对着拓跋聿。
“阿耆尼,你——”
拓跋聿见她挣扎而动,登时急切,一急双膝就忍不住动弹,反倒更牵扯到冯初伤口。
“嘶——”
“阿耆尼——”
“殿下,勿动。”
冯初皱眉,冷汗已经密密麻麻沁了满脑门,但还是在转过身的一瞬将面容缓了又缓,尽量不叫拓跋聿心急。
好容易翻了个身,入目便是粉雕玉琢的人儿哭的梨花带雨。
“莫哭,”冯初无力去寻自己的帕子,黛紫的袖口轻轻拂过她的泪水,“不会有事的。”
拓跋聿握住那只替她拭泪的手,眉眼隐忍通红,好似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
“你应过我的,会一直在我身边......”
她不敢去说晦气的字与事,生怕一语成谶,“卿是君子,不该负孤!”
“会的,殿下,臣定不负殿下厚待.......”
冯初说完这些,脑子又变得昏昏沉沉,仍撑着气力,“殿下......勿要太过自责......臣......”
话未说完,脖子便是一歪,整个人散了精气神。
“阿耆尼!”
拓跋聿登时脑中一白,直到窥见了冯初胸膛起伏和极为淡弱的呼吸,才又缓过神来。
佛堂中的诵经又萦绕在幽室,载满了凡尘最卑微的祈求,飘向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