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天不佣,降此鞠讻。昊天不惠,降此大戾。
“咳咳.......咳咳.......好——”冯初掩袖轻咳喘,在崔充投壶拔得头筹时恰到好处地为他喝彩,端起杯盏,“这盏酒,妾身敬将军。”
今夜的冯初喝得不少,脸上飞起霞,令柏儿亲给崔充斟酒。
崔充恰是最开怀之时,一饮而尽,才咂摸出味道,“桑落酒?”
“河东人刘白堕的桑落酒天下传名,太后惦念我这个侄女,将今岁送来的御酿捎了两瓮。”冯初笑吟吟地站起身来,眼神清明的模样端得叫崔充心头一紧。
“崔将军。”冯初端着蓝琉璃盏言笑晏晏,行至崔充身前,“据传此酒芳醇,醉后能叫人一月难醒,又听闻崔将军海量,能饮一石,不晓得是这河东桑落先能醉了崔将军,还是崔将军能熬住这河东桑落啊?嗯?”
“冯小娘子说笑了,”崔充讪笑,“下官公务缠身,若是真醉上一月,那太后,可是要怪罪下来的。”
“崔将军倒是不忘本呐,坐,哎呀,坐——”冯初上前,引着崔充重新落座到席前。
冯初掩饰得太好,他现下才隐隐觉着有些不对,“冯小娘子,这宴饮确是好宴,不过明日是佛诞日,城中百姓多有庆贺”
转头朝身后吩咐:“二郎、十郎,你们俩个去清点一下城中那些佛诞日的物什,看看有没有缺的。”
“欸——”
冯初叫住了准备离开的二人,眼中闪过微芒,似笑非笑,“这武川镇,多是鲜卑、敕勒部众,少有过佛诞日的罢?”
“是.......”崔充被她的目光蛰得浑身不适,很快就想好了解释:“这不是,下官自幼信佛,在此地做镇将多年,自诩当弘扬佛法......”
“未曾想崔将军胸怀中还有颗普度世人的慈悲心呐。”冯初似笑非笑,故意将‘慈悲’二字咬得很重。
“太后也沐浴佛法多年,她同妾身说过,礼佛首要乃心诚,其余都是虚妄。”
“想必就算明朝佛诞日崔将军有疏忽之处,看在将军心诚的份上,佛陀也会原谅将军的,不是么?”
箜篌锦瑟不知何时停了,原本欢畅的宴饮被怪诞的冷峻所替代,冯初端着琉璃盏,示意柏儿给她满上,酒液倾倒的声音在逼仄的院落中分外清晰。
“妾身不过一介女郎,读了些书,比不得诸位沙场征战、出将入相。”冯初悠悠然踱步,这话谦逊过了头,膈应得在场诸将有些难受。
“有一疑问在妾身心头横亘许久,还望诸位国之柱石替妾身解惑。”
冯初话里说着‘诸位’,但在场的大多数僚属都是军户拔擢上来的大老粗,她也不指望其他能听懂,故而双眸冷冷落在崔充身上。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此话一出便如洪钟般震在崔充心头,摇摆不定的心彻底死了,随之腾起的是愤恨与阴狠,四目相视,“这话中的硕鼠,说的,究竟是谁?”
“呵.......哈哈哈,冯小娘子这话,倒是问着下官了。”崔充仰天长笑,“下官才疏学浅,寄情佛法,不懂这些,还是去打点好明日佛诞的事情,才是最要紧。”
当即搁了酒盏,起身拱手,“告辞。”
“哼,”冯初浅笑,抬袖饮尽蓝琉璃盏中的酒水,随后琉璃盏粉碎的音响彻院内,扬声,“崔将军这是要去哪儿?”
驿馆的厢房内霎时间闯出数十名带甲卫士,将这院中宴饮之人团团围住,柏儿拎着烛台走到墙根处,抛至院墙外。
很快,外头金铁声大作,街巷中窜出剩下的羽林卫,将院落戍卫起来。
冯初凉声笑道:“这些可都是妾身的客人,今日个放跑了一个,休怪我无情!”
话音刚落,环首刀纷纷出鞘,白刃烁光,在火烛中晃人心寒。
“你——冯小娘子!”崔充没成想自己阴沟里翻了船,冷笑回身,“你固然是太后侄女,可什么时候朝政之事轮得到你一女子指手画脚了?”
“你说我崔充是硕鼠,这普天之下,哪个为官做宰的不是硕鼠!”崔充抽出随身佩刀,怒视冯初,“小娘子见识短浅,倒敢找本官的错处了?”
“你以为,本官搜刮的这些民脂民膏,最后都进了谁的口袋?嗯?带兵打仗、疏通上下,哪个不要钱?吃老子的饭,砸老子的锅,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俄而闻见一声怒吼,一直在宴上斟酒的仆役薅住崔充的脖颈子,压头提膝,崔充的鼻梁骨撞在她膝盖上,当即乌血横流。
慕容蓟再掐住崔充的头发,逼他仰面直视,翠眸如虎,“今日叫你落得个好死,我慕容蓟的名字倒过来写!”
“呵.......”冯初听闻他‘举世皆浊’之言,捏着琉璃盏的手倏然一紧,轻咬舌尖,叫自己定了心。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崔充,你忝为一镇镇将,代天子牧民,上不思社稷,下不察民情,横征暴敛,贪墨无算,视百姓为犬彘,待士卒如家奴!武川军户以千万记,哪个不是外困于蠕蠕之威,内苦于苛政杂税?”
“一己之私心,打着天子旗号行不义之举,还敢说什么‘哪个为官做宰的不是贪墨硕鼠’,”火光明灭,刀剑映照着冯初的面庞,“君可见茂陵巍巍比不得武侯祠堂松柏碧翠?”
“亏你出身清河崔氏,诗书传家,今朝却说出如此混账话来,叫妾身当真开了好大的眼!你有何面目惶惶然立于士大夫之列?!”
佛前的火莲在院中恣意燃烧,恨不能以这光芒烧净残夜,被围在当中的这些个大小军将今夜第二次被冯初震到。
她不是徒有皮囊的贵胄娘子,不是大魏任何官员皇亲的陪衬,不是冯家最喜爱的小女儿。
她是焚断诸恶的火天降世,是大魏北并江山下最耀眼的火莲。
终将自己心头怒气发泄一通后的冯初总算畅快些许,春日里夜间的凉风闯入肺中,冯初又忍不住连连咳嗽了好几声。
崔充再也说不出什么旁的话了——他叫慕容蓟几拳打了个七荤八素,眼中的景都成了虚的,冯初骂的话他倒是一字不落听了,就是再没力气张开嘴。
柏儿端来一盏枇杷膏,冯初皱着眉头在人前喝下。
眼下大势已定,崔充再翻不起什么浪,冯初也松泛下来,施施然坐在院中首座。
外头急吼吼进来个侍从,朝着冯初一拜,吐出暗语:“小娘子,金石报捷。”
夤夜的武川解了宵禁,锣鼓声动,睡梦中的军户们惊醒后,有胆大的探出头来想去看发生了什么,只见得素日里欺男霸女、趾高气昂的崔充及其僚属,被剥了外裳,拿手腕粗细的绳子压着朝城门口去。
冯初身骑骏马,带着崔充一干人等游街示众。
星星点点的火把簇拥着武川镇,簇拥着风中的火莲。
她的目光再度穿过层层叠叠的旌旗仪仗,与从前的自己重叠起来,落在相似又不似的民众身上。
“柳花扶摇碧霄九,请奏天公怜苍生......”
“阿耆尼,你方才念了什么?”拓跋允自半道与冯初汇合,他未曾想冯初居然会如此大张旗鼓地惩处崔充。
毕竟,冯初的母家,不就是清河崔氏么。
在他眼里,这是一巴掌打了两个人,还要吆喝着大家都来瞧瞧。拓跋允甚至都有些恍惚,他自诩自己已然尽可能摒弃私心,冯初却较他想得还大公无私些。
他抚着胸口,那处藏着另一封让他胆战心惊的文书,崔充的上面,似乎不止是太后。
“随口诹的诗罢了,上不得台面。”
民众们聚拢得越来越多,叫好与咒骂声不绝于耳,淹没得都险些听不见身旁的声音。
“阿耆尼,如此大张旗鼓.......不大好罢,”拓跋允虽是帝党,也不大想同世家大族打交道,可治国理政哪个离得开这些人,“刑不上大夫,崔充是可恶可恨,但多少给他些体面。”
“也.......给自己些许退路。”拓跋允是真拿她做交心好友,才会如此提醒她,在他眼中,冯初这是要和太后决裂的态势。
“郡王的好意,妾身心领了,”冯初粲然,拓跋允以为自己是较他更为纯粹的君子,然而冯初此身之志向,全然不是君子,而是能臣,“殿下......拓跋氏先祖不过是大鲜卑山洞窟内的游民,而今北并神州,南望刘宋。”
“殿下当真以为世家簪缨,命贵否?”
拓跋允说不出话来,默然半晌,“待此事毕,小王为阿耆尼请一旨意,让阿耆尼,入朝为官。”
闻言,冯初的心狠狠抽动,旋即咳喘起来。
她终于,迈出了走向朝堂的第一步,半作玩笑,“郡王不怕妾身是冯家人,挡了郡王的路么?”
“祁黄羊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传为千古美谈。”拓跋允向冯初一抬手,“小王愿作君子。
旷野风号,鬼啸锥心。
慕容蓟一把将他拎上城楼,底下是民怨惨沸的火海。
血珠凿地作珊瑚。
冯初摩挲着手钏上的赤色珊瑚珠,垂眸沉思。
君子如届,俾民心阕。君子如夷,恶怒是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