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蕙被保护的很好,直到她及笄的那一年,连桐也没有看见过周昉几次。
她身边的人似乎是很清楚周昉的秉性,好几次连桐看见周昉在不远处,都是周蕙身边的人扯话将她引开了。
只是风言风语也有不少,是以周蕙到底清楚几分。
及笄的女孩子该议亲了,周杭说看她的心意。
周熠有个朋友叫韩风,读书人,端的是温润儒雅的相貌和性子,年前还过了会试,周熠有心将这两人凑一对。
韩风的母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妇人,依着打理韩父临终前留下的庄子和地过日子,悉心教导韩风,为他请先生,通情达理。如此家世,周蕙不会受委屈。
韩风此人周蕙见过不少次,眉眼清淡却自有一番耐人琢磨的风骨,周熠一将此事提出,周蕙便红了脸。
周熠笑着说我明白了。
周蕙见他笑,又顾不上害羞,急急忙忙问韩风心意如何。
周熠从怀中掏出一个玉镯子,说是韩母要给她的。
周蕙欢欢喜喜接了过去。
至此仍是一派和乐,连桐猜测,周昉将周熠的妻子一通祸祸,到周蕙了,会不会是又要打韩风的主意?
他猜对了。
韩风是读书人,读书人最重声誉,若是在市井传出了什么,几乎是要命的。
他竟是将头些日子周杭对他犯下大错却置之不理的态度,当成了对周熠和周蕙的凉薄,是以更加张狂,丝毫不见收敛。
周昉在韩风和周蕙即将定亲的消息传出之后,找了个歌妓想方设法给韩风灌了药,让这两人滚到了一起。
又闹的人尽皆知。
德行有损,殿试是不用想了。
韩风用当年县令巴结他的银子买了那歌妓的卖身契,趁那歌妓尚不知情,提剑将她刺死在其他恩客的床上。
主子打死奴才,不算罪责。
他又托周熠对周蕙赔了不是,毅然决然地出家了。
这些都是后来周熠一点一点将给周蕙听的。
周蕙跪着求周熠告诉她韩风在哪。
周熠无法,便说了一座山的名字。
周蕙带人上了山。
青石板铺的山路甚是狭窄,周蕙踉踉跄跄,不顾树枝划破手掌外袍,也无心淡淡青山和淙淙水意,只朝山顶奔去。
丛林掩映中隐隐透出古刹昂首的屋檐,连桐看见有僧人敲钟,觉得应该再在此景之上配上悠远的钟声。
周蕙到了寺门前。
她稳了稳气息,抬手敲门。
寺门很快打开,一小僧双手合十,问她有何事。
她说找人。
小僧放了她进来。
周蕙在一处亭子里找到了韩风,他已经剃发,一身灰色僧袍,眉眼间没有往昔的意气风发,多了分颓败和戾气,只是还有平淡压着,才没让他与四周格格不入。
韩风不诧异周蕙来这儿,他放下手中的经书,说不必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
周蕙眼泪汪汪,说我不介意。
韩风说,但这会毁了你一辈子的。
周蕙仍想说什么,却眼睁睁看着韩风起身入了僧房,她追赶不及,去敲门时,被主持带人赶了出去。
也算不得是赶吧,周蕙又站在寺门外,听着主持说,韩风只有在这里,才能稍歇厌世的心,才能给韩母留一丝念想。
她哭的几乎站不住,身后的丫鬟婆子不敢来劝,而唯一能哄住她不伤心的人此刻只留给她一扇紧关的门。
而那个罪魁祸首,约莫是受了罚吧,然后又被继母好生大鱼大肉养着了。
周蕙哭累了,擦擦眼泪,又深深看了一眼寺院,下山去。
连桐觉得后面就没必要看了。
屋里三人也是准备散了,连桐本来觉得这三人的欢喜莫名其妙,现在一看,竟是觉得只是笑笑,未免太宽容了些。
他也出去,却感觉到有个东西扑进了自己怀里。
红毛的。
四只爪子的。
欠揍的。
阿冉。
阿冉蹭蹭脑袋,“桐桐我来找你了。”
连桐说:“哦。”
阿冉,“……”
连桐揪着他耳朵将他提溜起来,挤出一丝微笑,“阿冉,睡醒了就该干活了。”
“……什么活?”
“我觉得,你应该还记得,那个神神秘秘的仵作吧。”连桐道,“咱去找他玩一会儿。”
阿冉再找不到什么词,能形容连桐的多管闲事了。
“我想回去了。”
“别急,最后一趟。”连桐摸摸阿冉的鼻子,似是安抚。
他对周昉的死存疑,但这又不是“陈瑛”作为,总得研究研究。
……
许仵作的住处甚是偏僻,饶是他俩也找了好一会儿。
镇外不远的山脚下,几间屋子环绕成一个院子,篱笆围住,端得是清静雅致。
走近,还能闻见香火气。
彼时许仵作正在院中坐着看书,听见动静,抬头来看。
连桐目力极好,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紫气。
有趣。
只有修行之人,才能目中盈紫。
这许仵作,明显不是普通人。
阿冉是化了人形跟来的,用连桐给的书上的术法隐去了头顶毛绒绒的耳朵,打眼一看,只是个俊俏的小公子。
“何人要来看我这个糟老头子?”许仵作语气不善,从头到脚都透漏着不欢迎这三个字。
连桐作揖,“先生不必紧张,我二人前来,只是想问一些东西。”
“无可奉告。”许仵作迅速回答。
“先生还是听一听,再说有没有可以奉告的吧。”连桐语气轻飘飘的,只是手里捏了个诀,让许仵作动弹不得。
许仵作目露惊骇,却是说不出话来,只一双眼睛愤愤地盯着连桐,依稀能看出来深藏的忌惮。
他虽修行却身在凡世,按理说一般人是无法奈何他的,今日来这两个人,怕是不一般。
“周杭不是个普通的商人,对吧?”连桐开口,“普通的商人不会有他那样的气势和胆子,更养不出周熠和周蕙这样大气的孩子。”
其实他没说,他看周杭和当年的状元郎相像,特意去查了查。
“他当年去酒楼是为了看看自己在夫人心里到底有没有地位,他同你相识,关系还不错。”
许仵作挺直的脊背微弯。
连桐知道,自己猜对了。
“周杭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东西,这些东西会害死他的家人,然后他索性找了个挡箭牌,是现在的周夫人。”
“不出意外的话,这主意是你出的吧。只是你们都没想到新夫人是个心大的,教养出的儿子这么能干,偏偏还是挡箭牌,分毫也动不得。”
“来找事的,大概就是那个死而复生的陈姑娘了吧。”
连桐看着许仵作一点一点由神色紧绷到自暴自弃,觉得自己能从蛛丝马迹猜出来这么多,真不容易。
他解了诀,笑眯眯道:“你看,我什么都知道,所以也问不了什么你想藏着掖着的事了吧?”
许仵作尚未完全接受老底被人捅了个干净这件事,就听见连桐这句气死人的话,当即就炸了,但又顾及实力悬殊,只得把胸中郁结的一口气狠狠咽回去,神色颇有些狰狞。
“……你问。”
“你验尸的规矩是什么?”
许仵作觉得,因为这种问题,特意跑来揭他老底的人,已经不多了。
“……这是仵作代代相传的规矩,不插手鬼神之事。”
连桐惊奇,分辨鬼神只能靠辩气,非修行之人无法做到,如此说来,仵作都是修仙的人喽?
许仵作看出他的疑惑,又解答道:“只是简单功夫,能看出这个即可,也有少数人能坚持下来。”
所以许仵作当时死活不肯验尸,是因为周昉之死,非人类所为?
连桐心里将此事压下,冲着仵作对方才的无礼道歉,一溜烟跑了。
许仵作胸中尚有一口气未能发泄,看连桐走远,一掌拍碎了院中的石桌。
山鸟惊动,振翅出山,鸣声聒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