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舌席卷着酒坊。
巡逻的城防很快发现了这处火情,他们争相着赶来,房梁燃烧的声音惊醒了左邻右舍,家里的汉子来不及披上外衣就急匆匆提着水过来灭火。
而在他们来到之前,纵火犯就在外面冷眼旁观着季家酒坊烧成火海。
贺知衍在火海里喊叫,可二人却无动于衷,他伸出手要去摇醒季大哥和季丰源,但他的手却穿过了他们的身体。
贺知衍愣了,眼睁睁看着火舌掠过他们的衣衫,灼热的温度却不能将他们唤醒。
*
“嗬...”贺知衍喘着粗气从梦中惊醒,他的脑门和后背全是汗,身体已是冰凉一片。
梦里的一切历历在目,就算想当做是梦都不行,因为贺知衍知道它真实发生过。
焦急、悔恨,像一只拳头,紧紧攥着贺知衍的心脏。
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好半晌,贺知衍才抬眼看向半开的窗户,那里晨曦沿着缝隙照了进来,将他与前世今生分裂成两片。
“安儿,起来吃早饭了。”门外传来一道亲切的声音,是他的养母卫连娣。
贺知衍回过神,呼了口气,应答道:“好。”
他下了床,穿上衣裳,把睡乱了的发髻重新梳理好,这才出门去洗漱。
天色方破晓,家里却已经忙碌起来。
洗漱好后,贺知衍进了灶屋。
早饭是简单的粥水馒头配两样小菜,小菜是卫连娣和儿媳做的酱萝卜和腌酸菜。
一早就起来熬好的白粥放置半温,配上爽脆可口的酱菜,他们这些半大小子可以吃好几碗。
季老爹夫妇已经落座,贺知衍进来,先喊人:“爹,娘。”
他此前虽然痴傻,但多亏季老爹夫妇耐心教导,懂一些人事,只是反应要比正常人慢,因着小时候伤了脑袋,记事能力不行,也就是这样前世才没记住与自己缠绵一夜的俞清然,还把俞清禾误认做了他。
季老爹已经捧起了碗,见他进来,点了点旁边的位置:“坐下吃饭。”
贺知衍想还是等吃了早饭再跟他们说。
于是吃了早饭后,他叫住欲往酒坊去的季老爹。
“爹,我有话对你说。”
季老爹这才意识到不同,他瞅着这个昨晚没认真看的儿子,皱起了眉头:“你...”
贺知衍也很直接:“爹,我想起来了。”
季老爹心神一震。
先前在饭桌上坐着的几人转到了客堂。
季老爹夫妇与许月母女围着贺知衍。
贺知衍斟酌了下用词,解释道:“可能是因为前两日磕了头,这两日不断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因着不太确定所以不敢告诉你们,直到昨晚才全部记起来。”
前两日还痴傻的他确实磕了脑袋,还磕的不轻,生生给自己砸出了个大包,现在都还没完全消下去。
但他也不是第一次磕到头,为何这次才想起来这点季老爹他们却没有怀疑。
毕竟所有的大夫都口径一致,说贺知衍就是因为伤了脑袋才变傻的。
卫连娣问:“都想起来了,那你也知道自己爹娘是谁了?”
贺知衍没有瞒她:“知道,但你们也一辈子是我爹娘。”
卫连娣欣慰地点点头,用帕子抹了抹眼角。
季老爹不言,从腰间抽出自己的烟杆子,吹亮了啪嗒啪嗒抽了起来。
一室静寂,烟丝燃烧的味道并不大好闻,所以季老爹抽了两口就没抽了。
烟雾缭绕里,季老爹抬眸锁定贺知衍:“你想回去找他们?”
贺知衍确实是这么想的。
他将一切开诚布公,也是因为敬重季老爹夫妇,在他心里,他是真把他们当亲人。
季老爹捏着手上的烟杆子,指腹摩挲着留下温度:“想回就回吧,这么多年了,你家里想必也挂念你。”
贺知衍没说话,他起身掀衣,朝着季老爹夫妇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孩儿跪谢爹娘多年的养育之恩。”
季老爹起身扶起他:“不管如何,这里始终是你家。”
贺知衍嗯了声。
关于他的身世,季老爹一开始就没瞒着他,毕竟季老爹把他捡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八岁,那不仅是个能记事的年纪,也懂一些道理了。
所以他醒了之后,季老爹就向他探问过他的身世,却没想到贺知衍傻了。
但就算如此,季老爹也依旧把他当亲儿子对待。
他这岁数本该算在季大哥名下合适,毕竟那会季丰源都六岁了,但怕儿媳许月介意,商量之后就还是养在季老爹名下。
季老爹让他坐下:“当年你身上穿的衣裳你娘还收着,你若是回去认亲可以带上。”这也是有备无患,季老爹担心孩子父母找上门或者孩子自己想起来了,也不怕没个物证。
尽管他觉得,但凡是自己父母,就不会认错孩子。
这事贺知衍也是知道的,甚至卫连娣几次拿出来让他看过。
贺知衍嗯了声,想了想又说:“我准备过些时日再回去。”
到底是养了十年的孩子,季老爹嘴上不说,心里却并不好受,他点了点头,似是受不住这样的氛围,起身出门去了。
倒是卫连娣有心问一句:“你家在何方?”
贺知衍道:“倒不是禹州,是隔壁济州姓贺的一户人家,我本名知衍,知道的知,衍生的衍。”卫连娣大字不识,所以贺知衍只能简单明了介绍自己的过往。
卫连娣笑了笑:“想来你父母也是饱读诗书之人。”
“只是略通文墨。”这些都是小问题,以后有他作为纽带,贺季两家会慢慢熟悉彼此,所以贺知衍这会不打算详细说,他心里还记挂着俞清然,一夜过去,也不知他怎样了?
*
南街俞家东院,趁着天色未明,一辆毫不显眼的马车悄悄从旁门离开了。
马车一路驶过主街,出了城,去往郊外的俞家别院。
车上的人下了马车,见他裹得严严实实的,显然是不便见人。
俞清然从别院正门进去,熟门熟路往自己时常居住的厢房走,等进了屋,才脱下裹身的披风,露出一张仍旧泛着红的脸。
俞晖跟着他后面进来:“少爷,您先休息,我去让人备些吃食。”
为了熬下那药效,俞清然苦撑一夜,这会子没什么精神:“我没胃口。”
俞晖从他手里接过披风挂在一旁的翘头衣架上:“不吃可不行,还得喝药,我让厨房熬些清淡小粥。”
说到药俞清然就觉得口中生苦。
他本就不好苦味,便是连苦瓜、苦笋之类他都不爱。
可是他中的药熬下去了,情潮却还没放过他,甚至一波接着一波,浪打似的,时凶时静。
俞清然摆了摆手,示意俞晖自去忙碌。
别院有仆人留守,房里的枕头被褥隔个两日就会更换暴晒,就是预防主子们随时过来也能休息。
俞清然脱下外衣,着着白色里衣坐在床沿上,他的视线扫到俞晖放在床边凳子上的衣裳,目光顿了顿。
他想起昨晚大夫过来看诊时说的话,与那小王八蛋的说辞一番无二,他的确是因为对方才分化成坤泽。
但真有这么凑巧的事?
前脚他中药,后脚就遇上与他是天定良缘的季平安。
俞清然没办法安慰自己是偶然,所以大夫走了之后,他在喝第一碗药的时候就吩咐俞晖去查这其中可有内情。
命令才传达下去不久,最快也得天亮之后才有回复。
在确认季平安不是有心人送到他面前之前,俞清然不会向本能屈服。
*
贺知衍担心俞清然派人来找自己,在出门前嘱咐了卫连娣,若是有人来寻就让人稍坐一会,他去去就回。
卫连娣也不知谁会来找他,孩子痴傻多年并无好友,平日里就跟着家里人,有心想问问,但见孩子径直出了门去,只好按捺下好奇。
贺知衍是去医馆,董大夫那还欠着俞清然看诊的钱,得去给了,顺带与他通通气。
进了医馆,正巧有位夫人看诊,贺知衍便坐在一边等。
等了好一会,夫人拿药走了,董大夫才过来。
“你可算来了,我等你一早上。”
贺知衍眉头抽抽,他觉得自己就好像是一宗疑难杂症,很对董大夫胃口。
但他还要董大夫帮忙守口如瓶,只能配合的伸出手。
董大夫诊他的脉,诊的两条眉毛跟活了似的,一会翘这边一会翘那边。
“稀奇,当真是稀奇,我从医十多年从未见过此等症状,你脉象平稳,就似一夜间打通了七窍六脉,全好了。”
贺知衍心想,还有更稀奇的事呢。
他默不作声,董大夫又问了几个细节,贺知衍这才一一答了。
董大夫听罢,一拍手掌:“是了,极有可能是这个原因,你等等,我得先记录下来。”
说着找到本子,提笔蘸墨。
贺知衍看着他笔走龙蛇,适才说道:“董大哥,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嗯?”
“昨夜的事能否请你保守秘密?若是有人问起,你只说他是误食了药物。”
“好说。”董大夫一口应承下来,“不过你小子怎对个陌生人这般上心?”
贺知衍默了默,忽然笑了出来:“不是陌生人,他是我要守护一辈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