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自听羽楼归来后,顾青杳出人意料的并没什么变化。
她还是总在一个地方一坐就坐一天,就只是枯坐。
杨骎还是无论多忙都每天抽空来陪她枯坐一个时辰,而近来,他连这样的时间都很难有了。
魏强留下的十封密报一封比一封更难破解,杨骎虽然组建了一支团队,但除了译文,真正解密的工作还是得靠他自己。
只有真正了解魏强的人才能触碰这些秘密,魏强把他的一生都浓缩进这十封密报之中。
杨骎和魏强在官场上只能算点头之交,却通过这种方式逐渐加深了对他的了解,并且发现了他们身上的共性。
顾青杳和魏强在辽东的渔港度过了两个月的时光,让杨骎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象他们相处时的景况。他毫不怀疑魏强对顾青杳的青睐,她这一型这一款既然能吸引到杨骎,自然也就能吸引魏强。
可是杨骎又想到她杀魏强的时候是多么的流畅自然啊,就像她把自己摁进冰冷的海水中时又是多么的干脆和决绝。
她爱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罗戟,她不忍心伤害的唯一一个人,却在杨骎的一手策划下眼睁睁地被彻底伤害了。
杨骎内心深处有一种我痛苦那你们俩也全都不要给我好过的摧毁式痛快。
看着顾青杳现在成为一副行尸走肉的样子,杨骎觉得自己那点痛快中并没有快意,只有痛苦。
凭什么?罗戟何德何能?
杨骎向顾青杳承诺,只要解开魏强留下的这些密报,他就辞官,抛舍一切地带她隐居。他只是不忍老父在辽东渔岛被软禁着终老,他请求顾青杳给他时间。
顾青杳只是无动于衷。
他一次次地强迫顾青杳看着他的眼睛回应他的动作和话语,她很顺从,让她看,她就看;他抱她她就让抱;他亲她……就像在亲吻一具仍有体温的尸体。
杨骎后悔了,伴随后悔而来的是庞大而无形的恐惧。
“杳杳,你是在惩罚我?还是在惩罚你自己?”
“我告诉你,你不必做出这副姿态来,这件事无论我介入不介入结果都一样!公主第一次见罗戟就喜欢他了,只是不敢宣之于口,直到他成为太子舍人,帝后经过长久的筛选和考察,先是认定了他的品性,春闱他自己又证明了自己的才学。他虽然出身低,但是哥哥是在战场上为国捐躯的勇士,遑论还有你这么一位国之功臣的前嫂子,家世是一瞬间的封赏就能抬起来的事。杳杳,你必须要面对现实,你和他,早就不是一路人了!”
杨骎软硬兼施,到最后说破了天去,只剩无计可施。
顾青杳开口了,只说了一句:“你走吧。”
普密泰冷眼旁观着,给杨骎出了个主意。
“她得做点什么,从这种无论是悲伤还是什么的情绪里解脱出来。杨大人,你也说了她需要时间,但你天天来她面前耗着,显然是不给她时间。”
普密泰这话杨骎同意,然而下一句又让他大皱眉头。
“你让无咎师跟着我,多出门、多见人,我带着她换换心情。”
普密泰在长安城各种声色犬马的场所是挂了号的名人,杨骎担心顾青杳跟着他学不了什么好。
“那你要看她慢慢枯萎吗?”
只这一句,杨骎又无法反驳了,只是对普密泰耳提面命了许多注意事项,最后还是不放心,要派人跟着顾青杳。
“你随便,”普密泰满不在乎,“我喜欢无咎师,你不必朝我瞪眼睛,我的喜欢和你的喜欢不是一种喜欢,我只想让她高兴,而我也绝对有信心让她高兴。可你虽然主观上没有坏的意愿,却让她饱受痛苦和煎熬,可见你的这个喜欢,”他伸出一根食指晃了晃,“不是什么好喜欢。”
普密泰说着走到杨骎的跟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可见不得喜欢的人这样,所以我一定要使尽浑身解数让她开心起来,在我离开长安之前,我一定要做到,否则我就把她带回暹罗去。”
杨骎一把狠狠攥住了普密泰的手腕子,横眉怒目:“你敢?!”
普密泰收起了笑容:“你以为你拦得住我?就凭我和已故诗公主的这点血缘关系,你信不信,只要我开口,无咎师一定跟我走!”
杨骎不说话了。他信。
另外一边,顾青杳一边兀自消沉着,一边心里清楚自己这么一直消沉下去不是个办法。
她有心振作起来,然而又实在找不到什么动力。
这世上的一切与她无关,她找不到能插手之处,也寻不到立足之地。
她对未来没有任何的期冀和展望,日复一日地堕入回忆的黑色漩涡,在里面沉溺得越久,她就越出不来,愈加消沉。
“到底哪里不对?我哪里做得不好?究竟走错了哪一步?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一步?”
她一天一天的日子回忆,一件一件的小事往前捯,一点一滴地否定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试图理出一条正确的思路,指明自己到底错在哪了。
她不分晨昏地静坐思索。
“我就不该和杨骎睡到一起去。”
“杨骎还是太狡诈了,我本想一直瞒着罗戟,一直瞒到我进棺材里去的。”
这么一往前捯且没完没了起来。
“我为什么要到辽东去?他死了就死了,我至多是有些内疚罢了,他又不是因我而死,我内疚又能内疚多久?”
“我就不该跟着使团送嫁突厥,我那时和罗戟已经没有阻碍了,我随便用阿闼婆的药装个病不去就是了,我怎么那么实心眼呢?”
再往前捯,她又想:“我不该让罗戟去攀附杨骎的,我干嘛这么想攀附权贵?罗戟进太学读书,没他照样考得中探花,我当时又何苦多此一举呢?”
“如果罗戟不认识他,我也用不着认识他了,不用为了那二两银子去听羽楼打那份工,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最后顾青杳得出了结论。
“都是我作的,都是我的问题,是我不好,今天的结果是我咎由自取,我自找的。”
顾青杳想明白了,然后她就不想了,彻底地,什么都不想了。
可惜,她那个小脑袋瓜子消停了没有两天,又闲不住了。
因为过往的事情想明白了不假,可是往后的事情呢?
怎么办?往哪走?
于是在初夏还不是很热的一个日子,顾青杳早起动身去了一趟归元寺,并且点名求见得舍禅师。
回想过去的岁月,顾青杳命运中最关键的几步全部都是由得舍禅师铁口直断提前点明了的。
贵婿,嫁过了;官途,升上去了;就连罗戟的婚期都叫这老和尚说得大差不差,真是由不得顾青杳不信命。
她特地来求得舍大师来给自己相一相面,看看她接下来究竟该往何处走,怎么走,是不是已经走上了绝路。
得舍老和尚还是在上次那间禅室请她品茗,顾青杳开口没有废话,直言自己是来还愿的。
“动身出发去突厥前,家中替我在寺中求得平安符一枚,未想此行路途多舛,我曾数次祈求诸天神佛保佑我得以平安归来,符纸也在中途海难时遗失,今天来,特地在佛前三拜,感念上天垂帘,神佛护佑。”
得舍老和尚一脸神秘莫测的笑容:“诸天神佛回应了顾檀越的请求。”
顾青杳问出了她真正的来意。
“我看上去得到了一切,实际上却失去了所有,不知前路何方,求大师点拨。”
“顾檀越,依老衲看来,你十年苦读换回如今的功成名就,怎么会失了方向呢?你自然是应该去过人上人的生活!”
“可我不想过人上人的生活!”
得舍从鼻腔中哼出一声嗤笑:“是吗?顾檀越,请你诚恳地检视自己的内心,你到底失去了什么?如果你想要那个少年,你根本就不要走这么多步。你怕的是礼法不合?不,你怕的是遭穷受苦!你说你不想过人上人的生活,那你走了这么远,咬着牙,努着劲儿地往上爬,爬到今天,让你眼一闭回到最初,寡嫂出降小叔子,你愿不愿意?顾檀越,代价就是你现在所拥有的这一切荣华富贵,你舍不舍?!”
得舍的厉声喝问让顾青杳周身一震,可他并未留给她思考和回答的空间。
“你失去了什么呢?一桩婚事?一个夫婿?不,顾檀越,你什么都没有失去。你要的不是具体的某个人,你要的是一种掌控感,既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又能够控制他人的人生。”
“你敢说你从未因杨骎的烦恼而暗中得意、沾沾自喜过?”
“你从未享受过将他的情感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受?”
“你利用他对你的感情施以将权力置于□□凌辱的卑鄙手段!你自认为得到的和失去的,都是你为自己的行为所付出的代价!”
得舍一句一句的控诉和为杨骎的抱不平之语终于让顾青杳忍无可忍。
“不是!我没有你说得那么凉薄!”
“你更卑劣!你对杨骎是欺,对罗戟是瞒!”
“我没有!”
“你当然有!你对杨骎难道不是怀着那样自矜的心思?得意于别人都不懂他只有你懂,别人都不知道他想什么但你知道,别人触不到的心只有你触到了。你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身份地位都远高于你,可你却可以轻松地用情感来操控他的心情,这种操纵的快意才是你想要的!而你已经得到了!可你唯独忽略了一点,情感会反噬,并且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你以为是你操控了情感?你只是偶然被情感选中成为了棋子,得失都只是错觉。”
“顾檀越,你的卑劣掩藏在纯良之下,何不面对内心,承认自己是一个虚荣而又虚伪的存在,然后利用你现在所拥有的财富和名声过几天声色犬马的好日子呢!”
顾青杳的耳边突然尖锐的一声嘶鸣,她只看见得舍老和尚的嘴唇在一张一合,但他说了什么却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待她终于沉静下来回过神的时候,禅室里只剩下了她自己。
茶早已凉透,香皿里聚起一坨雪白的香灰。
顾青杳落荒而逃地跑出了归元寺,一头扎进了长安城的万丈红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