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点半。
唐酥大概记得是这个时间。当时她迷迷糊糊的,在黑暗中胡乱摸索着手机。暑假她不熬夜——妈妈从来不会让她熬太晚,她也早养成了习惯。即使是高考刚结束那几天——兴奋得睡不着觉,过了十二点,她的眼皮也打起架来。她忘记那天她是怎么睡着的了,她熬不了夜,时常对着手机看着看着就眼神恍惚——那天她大概也是这样的。半夜她感受到手机的震动——大概就在她的腰边。它响了好一会儿了。唐酥本以为是做梦,可那声音始终不停,她也被吵得难受——这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在响。她习惯开静音,于是只有振动声,“嗞——嗞——”一阵一阵地撞着脑袋。她猜她先前太困,于是随便一挥把手机丢到边上,翻过两圈,那可怜的小东西就被压到被子里去了——她只听到声音,死活摸不到,她彻底醒了。
手机铃声断了,但很快重新响起来。唐酥扯着被子,懊悔自己的随意。她又一抖,那玩意儿便滚到地上,屏幕亮着,坚持叫唤,像重伤求救的可怜人。
唐酥心疼,赶紧下去捡它,拍掉灰尘。她瞥一眼,是秦愿的打来的——接通。“喂?”的声音短暂代替了不愿停下的振颤,接着是漫长的寂静。唐酥疑惑,她确认了一眼——自己确实接通了。她又将手机放回耳朵,她听到一阵抽气。
“秦愿?”
“……我能不能去找你……我……在你家待一晚……行吗……”
又是一瞬吸气。她说话嘟嘟囔囔的。唐酥确信她哭了,提心吊胆起来。
“可以的——出什么事了?你现在在哪?”
她去找鞋子——似乎被踢到床底去了,这费了她不少力气。她踉跄着出去,听到秦愿一句嘀咕般的话:
“我在学校大门……”
“妈妈——我出去一下——等会?你在哪?”
对面卧室的灯亮了。唐老师也迷迷糊糊,扒着门,抱怨“酥酥你半夜又在闹什么啊?”
“秦愿给我打电话。”唐酥似乎觉得不可思议地又确认了一眼手机,“她说她在学校大门——我去接她。”
“啊?”
这下唐老师也醒了。她提醒着唐酥晚上外边冷,去扯件外套扔给她。唐酥的睡衣裙子单薄,刚打开门她就想回缩——裹上衣服总算好了些。她叫秦愿稍等她一下,不远的很快就能到。唐老师见她扒拉半天抽屉没找到车锁钥匙,边说她“叫你收拾好!”,一边在卫生间洗漱台找着,又递给她。唐酥挂了电话,两只脚刚塞进运动鞋里,不好意思地喊着“谢啦妈妈”,提上鞋子,飞奔下楼。
唐酥有辆自行车,但她过去不怎么骑。平时上学她和妈妈一块儿走,有些不远的地方她也更愿意步行。和秦愿稍微熟悉之后,她们偶尔一块儿出去——这小破车才终于派上点用场。秦愿也有自行车,用了许久,已有些旧了,但还是能看出它刚到手时的潇洒。唐酥问了她价格,秦愿倒也不清楚——是在学校的事情之后,秦愿住校改走读,又不让小姨接送,于是小姨给她买的。估计不便宜——就唐酥了解到的那些,秦愿这位小姨真的很愿意给她花钱。不过秦愿不乐意再讨论这个话题,她也就不说了。
她很快到学校。没有其他人群,于是唐酥一眼看到站在门口的小人儿。凌晨仅有些路灯的光辉,叫秦愿那单薄的身影在昏暗中可怜兮兮。她穿着件黑裙子——是她平时就总喜欢穿的那一件——双手抱肘,微微弯腰,似乎想将自己蜷缩起来。唐酥靠近,叫她,她才注意到这短发女孩正瑟瑟发抖。她后背汗湿了,眼睛红肿,看到唐酥,强迫自己站直——却是没能如愿。夜晚太冷了,风太大了。她又缩得更紧了些。
“天呐!出什么事了?”唐酥环顾一圈,没看到秦愿的车,“你怎么过来的?!”
她把外套给那沉默的可怜姑娘,又叫她上来。秦愿动作僵硬,那双脚仿佛不听使唤——不知是站麻了还是冻僵了。直到唐酥上车,提醒她抓稳,她听到后面微弱的喘气,才大概猜出这原因:
“……我跑过来的……”
哪怕是骑行都要三十分钟的路程——跑过来的?!!
唐酥诧异地看她。秦愿就只低着头,抓住硬邦邦的后座。
“你可以抱住我,这样会暖和一些。”唐酥说。秦愿没什么动静。自行车的轮子转动,风也呼呼飘起。唐酥感受到后面犹豫的双手,在颠簸间最后环住她的腰,像只易碎的瓷娃娃。唐酥也冷得发抖。好在她们很快到了。她架好、锁上车——秦愿在旁边等她,她几乎完全把自己缩进外套里,仿佛祈祷着能够立刻消失。唐酥见她愣愣的,就干脆抓住她的手——那只手冷得像死人!她在心中为下意识冒出来的比喻感到抱歉——握住她上楼。仿佛是唐酥的温度传达给了她,她像是稍稍化开的冰果冻,软趴趴地动起来。
客厅的灯亮着,暖黄色。茶几上泡着两杯茶,闻那淡淡的香味——大概是唐酥无比熟悉的蜂蜜花茶。它们呼呼冒着热气,对刚经历过一阵凉风洗礼的两位女孩无比诱人。唐酥顺手关门,也将冰冷留在外边。她拉着秦愿过去。自己迫不及待地先喝了一口,这才想起来要照顾客人。她将杯子递给秦愿。
“吃不吃苹果?——秦愿?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看来唐老师也被她的样子吓到了。唐酥接过苹果,一块块切好的,泡在热水里。茶的热量与苹果的清脆酸甜相辅相成。她叉一块送进嘴里,又看一眼秦愿的脸。灯光下她的脸清楚许多,整个人却也还是木木的,眼睛肿得可怕,还留着泪痕,头发乱糟糟地粘在一起,散发着一股闷味。她仿佛失去了生气,只有颤颤巍巍的呼吸还苦苦支持。她捧着杯子,生硬地往嘴边送,咽下几口热茶后,她似乎看起来好些。
“吃苹果?”唐酥把碗推给她。
“谢谢……不用了……”
“真的不用?”
唐酥看见她咽了口口水。
“……真的不用……”
她把苹果往她嘴里塞,一如她们刚见面那天,她硬塞给对方的酥糖。秦愿愣了一秒,迟疑咀嚼,又咽下,她伸向另一个牙签,往自己嘴里送进第二块。
她看起来就像饿坏了。
“去洗个澡吧……衣服湿成这样……唐酥,去把你另一件睡衣裙子拿过来。我帮你联系你小姨吧。”
秦愿像是突然受了什么刺激,拼命摇头,恳求地看着唐老师。女人犹豫了一会儿,被唐酥推开。
“她是来找我的,妈妈你不要多管闲事!”
她故作生气——这是一种撒娇的方式。唐老师坚持“家长会担心的”,又被唐酥“我们都成年了不用老被管着”回怼。女人终于有些生气了,她似乎要高谈阔论几句,秦愿又开口了:
“她知道我出来了,我会给她报平安的。”
她声音又弱又轻。听到这话,唐老师又温柔起来。唐酥总算是抓住机会把她推走了,问秦愿去洗澡,又给她找些没开封的新内衣。
“那个……”
衣服很快送到她怀里,碎花裙子胡乱缠着,看不出是什么图案,不过大概和唐酥身上那件一样——向日葵。她被推搡着进浴室。几分钟后,她出来了。
她终于看起来干净许多,却还是没什么精神,发尖湿漉漉地滴水。肥皂是石榴香的,清新不刺鼻。向日葵的花裙子在她身上有些过于热烈了,和她的气质格格不入。她又局促起来。
“你等着,我给你找下吹风机——到我房间去吧——唔,可能有点乱。”
暖风呼呼。唐酥胡乱收拾着卧室,把桌上的书理整齐,床上几本也一股脑塞进柜子,掉到地上的毛绒玩偶扔进阳台的摇篮里,扫一扫垃圾,又拖一遍,抖抖被子,理平床单。
“好啦!”只一会儿,房间焕然一新。秦愿也吹得差不多了。她拔掉插头,将吹风机递给唐酥,这之后,她不再动作。
唐酥随意将机器丢给书桌,甩飞鞋子,爬到床上。她注意到秦愿盯着她,她的脸突然有些烫起来,又回头把鞋子放齐。
“坐下吧。”她盘腿在床上,看着秦愿小心翼翼地坐到床边。她便去拉她,把她拖到床上来——后者几乎像遇到猫的老鼠,害怕地直缩——却是拉不过唐酥——她其实也没怎么挣扎。她的脸也红得可怜,她更像个瓷娃娃了。
“你总算有点表情了。”唐酥打趣她,将另一床被子递给她,让出位置。
“谢谢……”她坐上来,犹豫一会儿,长舒一口气。
“所以出什么事情了?方便说说看吗?”
她摇头,只钻进被子,躺下。
“我困了。”
唐酥便抬手去关灯。这一顿折腾下来,她其实不太睡得着。今夜的天气还好,空调便关得早。窗户封死般地,透不过一点气。帘子也拉得紧,于是“咔哒——”后的瞬间,伸手不见五指——好在眼睛很快适应。她又看见秦愿了。
她眼睛瞪圆,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因唐酥躺下的动作,又微微转向她。那是双如黑曜石般的漂亮眼睛,在她的蓬乱的头发丝间。她翻了个身,于是头发甩到另一边。她面向唐酥了。
后者平躺下来,又和她隔开更多距离,闭上眼睛,等了一会儿,只觉得对方一直盯着她,她只好起来,和那对宝石相望。
“睡不着吗?”
“还好。”
唐酥思考一会儿。
“你有抱娃娃的习惯?我去给你找一个?”
“不需要。”
她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唐酥觉得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她又思考一会儿。
“谢谢。”
秦愿突然说话。她害怕什么似的缩起来。被子不大,也薄得很,却还是叫她把自己裹成一团了。
“没事,反正也不麻烦。”
她看到秦愿的手臂,在昏暗中伸过来,勾住自己的头发往后推,像是要把它们聚在一起。
“披着头发很奇怪吗?”唐酥意识到,她咯咯笑起来。
“没见过。”秦愿说。她们又只看着彼此了。
“我不喜欢小姨。”她重重喘气一瞬,又开口,却也挤出这一句话。她又不说了,将某些东西咽回去。
“啊,大人有的时候确实有点烦。”
“嗯。”她顺着话头接下去。她缩回被子了。“我跟她发过消息了,免得她要烦我。不想看见她。”
“你小姨?”
“算是吧。”
她似乎很想说什么,最后却也什么都没说。
“晚安。”
等了一会儿,唐酥面向她,试探地朝她笑,希望让这氛围轻松一些。秦愿总是像在躲,在逃。唐酥开始还“自来熟”,几次吃瘪就不太敢乱来了。她莫名地愿意给这女孩耐心,于是她只等待。偶尔伸出双臂,示意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拥过来。
她们又对视了一会儿。那女孩突然扑上来,死死抓住她的后背。她的动作不太自然,像咬碎第一口苹果的生疏牙印。她觉得秦愿正发抖,而她终于听到了哭声。
她回抱了。
比起哭,唐酥感受更鲜明的是她的颤抖。她觉得对方的牙齿正打着颤,如不是有所克制,下一秒必定要咬上来。可这动作并不带有什么含义,只是某种转移注意力的刺激,像她对生活本身纯粹的愤恨。
“我讨厌人类。”
她突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