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酥后退了一步。
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反应——她一时间想要逃离这个场面，她宁愿自己什么也没看到，到晚上时再同面前这人一起缩在沙发上，在蜂蜜花茶的芬芳和屏幕的白光下恍惚，又模糊过去一天——就和她们过去相处的千万个日夜一样。她又想要靠近她一些——她却觉得自己的双脚不听使唤。她和那人对视好久，空气间的霉味几乎要浸没她的骨髓里——她终于开口了:
“这是什么？”
她的声音颤颤巍巍。唐酥都哑然这是自己的声音。那人还是盯着她——她突然有一瞬间希望她根本不是秦愿——她宁愿她已经死了!她为这想法感到害怕——她终于反应过来。
“我们去医院——”
她突然过去，拉那阴影中的人形，后者却是疯狂地往下缩。唐酥害怕弄伤她，不敢用太大力气，僵持着，不知该怎么办。她又听到一声抽气——那人脸上扑朔朔地掉起眼泪来——她一时揪心，松开了手。
秦愿又栽回地上了。
“秦愿？是你吗？”
唐酥不确定地靠近了一些。她也想要哭，她觉得自己需要帮助，可她不知道该找谁。
秦愿突然抬头。她好像忘记了自己脸上还挂着泪珠。她抓住唐酥的脖子，这叫后者心中一紧——但并不用力。唐酥只好半抬着手臂——若是有什么意外，她要随时钳制对方——同时尝试和她交流。秦愿只盯着她，仿佛在仔细辨认她究竟是谁。她的眼珠左右摇晃，似乎反复核对着，要把她脸上每一寸皮肤同自己记忆中的比较。混沌间她又落下几滴眼泪。唐酥注意到她眼中的血丝，她几乎把自己哭干了——她哭了多久？
“别害怕，是我，唐酥。”
唐酥镇定了些。她好歹是武装管理员，有些“安抚人质”的经验。只是对面是秦愿，叫她无论如何也冷静不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控制不住地想。为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
“唐酥。”
“对，是我!”她语气轻松了些。脖子上的手也慢慢落下去，她松口气，只一瞬，对面人扑倒她。她反应不及，后脑撞到地板——疼。她直手抓住秦愿刺过来的右臂——她看到那只美工刀。
她抬腰，趁秦愿一个不稳便反身压制。她怕叫她撞到床板，便收些力气，控制距离。秦愿还是乱动——她就像只没受过社会驯化的野兽!她撕咬自己的手臂，留下一排牙印。唐酥毫不在乎，掰她的手指去夺刀。她的指节捏得更紧，几乎缺氧发紫。挣扎间，打翻了边上的纸盒，玻璃管滚落、碰撞、零落碎一地，散发出一种粘稠的腥味，像内脏脂肪混合着血浆。
唐酥觉得自己的神经在跳动，血管像是堵塞了一般要爆炸——她确信是这玩意儿让她不舒服。她突然感受到手上人的抽搐，连带着呼吸的痉挛、呕吐不止。
“秦愿——”
她扶住她，安抚她，避免她卡住气管。好一会儿她停下来，黑色的裙子看不出污渍。她仿佛只要站起来，拍拍衣服，理理头发，她就还是个体面的姑娘。她的哆嗦却使得这一切都是个笑话。美工刀掉进呕吐物里，仿佛那玩意儿也漫过她的喉咙，在内壁留下千刀万刮。
唐酥把她拖到另一边，远离那片酸腐臭和腥味。她冒了一身冷汗，只抱着那发抖的姑娘，拖住她的胸脯，呼吸间像咽下无数冰。她的衣服脏了，她分不清那片潮湿是试管的液体还是那片呕吐物。她弯腰去找手机，又被对方死死抱住。秦愿力气大——虽然是比不上唐酥的，但还是胜过一般人类——她几乎要勒断她的腰，叫五脏六腑纠缠在一起。
“秦愿——松开些——”
她轻拉对方的手臂，后者没一点反应——除了攥得更紧了些，像噩梦的孩子扯住唯一能依靠的毛绒娃娃。她意识的她在喃喃着，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唐酥吃力地低头，让头发依偎在一起。她终于听到了那份自语:
“我想死……呜……我想死……”
唐酥觉得自己的血液逆流了一瞬。她宁愿相信这只是她痛苦瞬间的发泄。她却像是咀嚼到另一份味道，浓郁、热烈、从未消去的味道，以至于她突然直身，以至于她和面前的人不得不拉开距离，以至于她不想去看那张脸，以至于她几乎是斥责般地、怒吼般地，像把喉咙间的冰块尽数挤出一般地发问: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
“你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唐酥小跑过去，冲树荫下的秦愿吐槽。她刚刚和另一位也同样住在这小区的同事告别，分道而行。秦愿似乎是跑出来找她的，因烈日而又不得不缩进阴影——这使得她脸上的阴郁更深了。她似乎盯着唐酥很久了，久到她的活力不剩下一点。
“那个黄头发的……好像是和你一起调过来的同事。”
“啊，对，你当时也见到她了。”
“你们看起来关系很好。”
她那声音像是发脾气了。
“毕竟是她把我拉回来的，哈哈……不然就死在战场上了吧？”唐酥不太愿意回忆那个时候，疼痛、眩晕、铁锈味、死老鼠味……“不提她了……你怎么在这儿？不用上班吗？”
她又抓住手臂了。
“有同事和我换班。”
“啊——好——那这个假期可以一整天在一块了？”
唐酥的语气更高兴起来。她确认了一下时间。
“怎么样？去我家？我打算自己做午饭来着。你也别老吃外卖了!”
“我没有。”
“我上次去找你的时候，你门口堆好几袋塑料壳——我看到了!垃圾也要及时倒才行啊，别把自己搞得浑浑噩噩的。”
“那又怎么样，总比狼狈地窝在角落里，一边哭一边想着怎么去死好。”
她故作生气地反驳她，这叫唐酥笑得前仰后合，只得抓住秦愿的肩膀好叫自己稳住。黑短发的姑娘看着她，抬手似乎想叫她扑到怀里。两人却谁也不更近一步，只好在树叶间站立，维系这一瞬狼狈。
……
“《恶魔意识作用原理》、《恶魔能力与血统》、《两种族的分类依据》……你会看这些书啊!”
难得到秦愿家里。那时她把屋子收拾得干净，却还是顶不住某些东西堆积而造就的霉味——唐酥不太清楚这具体是一种什么味道。她看见秦愿焦虑地往某些角落喷了些清新剂，又故作不经意地将瓶子放回。唐酥觉得有些好笑起来，她又摆弄起书柜上的书本。好些书旧了，书页变色，似乎翻过很多遍，有的还留着折页，贴着标签。她翻开一本——她做满了笔记。
“你读得好认真。”唐酥感叹着，将书放回去，“我本来还想怎么和你解释我的工作，现在看来你其实都知道啊。”
黑短发的姑娘看着她。
“不多。我没看太多关于管理员制度的书，你可以多说一说……”
她的声音又慢慢变小，像是一瞬风声。
“我在很想妈妈的时候会读这些书。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也是恶魔就好了。”
……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这也是玩笑对吧？这不是真的对吧？
她想起来生日那天，秦愿挂上许愿树的红条子——她因为来得太晚而没有见证那一幕，但哪怕她没有看见，哪怕若是秦愿从来没告诉自己她打算那么做——唐酥也会知道的——她一定会那么做的。
你许了什么愿望？
唐酥觉得自己问不出口。她意识到自己正死死抓住秦愿的肩膀，狠狠把那可怜的女孩推开，几乎是审视般地瞪着她，叫她瑟瑟发抖。唐酥突然有一瞬间觉得，她或许压根就没认出自己来，那一声“唐酥”——也不过是对自己话语的、麻木机械的重复。
她并不认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