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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8章 父亲的潮州生活·马[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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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在潮州的第一匹坐骑没有名字,是个姑娘。

她生得高大漂亮,睫毛如同刷子,根根分明鬈翘。皮毛如同绸缎,遍体洁白柔亮。从这里判断,她不仅是战场上的巾帼,更是骏马里的佳人。但在这些头衔之前,这位白马阿姨首先是我父亲出生入死的伙伴。

我父亲偶尔会想起弑杀肃帝的惊天一案,他命运的分水岭和爱情的转折点。指挥战斗的禁卫军官经验丰富,他们把我父亲阿耶围困在狭窄的永巷宫墙间,像在瓮缸里捉拿两只戒备的刺猬。我父亲强弩之末,濒临力竭,却依旧维持理智和判断。在把包围圈撕开口子的一瞬,他选定了能接住他性命的关键对象并立刻付出行动——他斩落骑兵,将这匹白马纳入自己麾下。神奇的是,我这位阿姨没有任何反抗,她当即反水投敌,自然而然地像一个潜伏多年的内应。

这一夜,杀气如云,陨星如雨,长安城西部的金光门被烈火烧开时,这匹白马从枪林箭雨中驮出我父亲一条残命,在我父亲引开追兵后,又毅然决然和他一同跃下白龙山的峰崖。

父亲躺在悬崖底,在流干鲜血和冻僵肢体之前,恢复了部分知觉。他先感觉到的不是疼痛,而是雪花坠落在脸上,融融化开的湿漉之感。父亲竭尽全力睁开眼睛,在看到漫天飞雪前,先看到白马不断舔舐他面颊的脸。

她伏跪在侧,伤痕累累的身躯宛如屏罩,为我父亲遮蔽大半风雪。在我父亲的统治地位确立之后,这桩人马俱存的奇迹,变成了历史的侥幸。只有我父亲知道,是她一团火的精魂在求天告地无能为力的山岭罅隙里重燃了他生命的灯芯,把他从严酷的雪夜抢救回人间。

我父亲说这匹白马是他的救命恩人。

不久后,潮州营会发现我父亲的一个怪癖,爱同牲畜对话。不是自言自语,而是有来有往但单方面的应答。下地时他会和牛聊天,这时候就是和马。折冲府都尉唐东游有次碰见我父亲坐在厩边,用稻草和紫色白色的野菊花编花环,心中惊吓,一是怕我父亲恋上哪家姑娘,更是怕我父亲恋上的不是姑娘。他看我父亲拿锄提刀都是好手的五根指头灵活翻转,飞速编就一只小巧花冠。父亲嘴中咕哝句什么,本埋头吃料的白马抬头看他,乖顺地向他垂下脸颊,由父亲将花环给她戴在头上。父亲抚摸她鬃毛,像抚摸女孩子鬓发,白马轻轻鸣叫,抵在他脸旁挨蹭,像个讨宠的妹妹,也像个撒娇的女儿。

哪怕那场浩劫到来前,潮州的粮食也不宽裕,马料多是糠皮麸子一类,父亲便从自己的口粮里匀出部分粟米和黑豆,拌好苜蓿喂给她吃。这放在当今也是精料,尽管如此,父亲仍因没给她提供优渥的生活而深感愧对。等到大雨又至,洪涝成灾,稻谷一夕淹死,父亲再匀不出多余的粮食。他最后一次把菽麦拌进马槽,吹动口哨,看白马从马厩阴影里起身,一步一步向他走来。父亲沉默地看她吃食,自始至终没和她讲一句。临走时白马衔住他衣袍,口中呜呜,似乎劝慰。父亲像多年后在一日疲敝后看到我一样,冲她绽开一个安抚的微笑。

连月暴雨只是预告灾厄的乌鸦,再后来,西琼铁蹄踏向潮州城。

带来困住我父亲一生的噩梦。

饥馑和战火同时笼罩了这座昔日的大都市。战争从梁怀帝玉升元年农历九月持续到次年正月,共计死亡四万二千余人。与直接死于战争的人口相比,更多人死于饥饿。这一时期,做人的道德和秩序全部颠倒,良心和伦理全面崩坏。成百上千的人在早晨死去,成为活人中午的盘中之餐。后来,这些秃鹫一样等候吃饭的活人也死了,成为“潮州保卫战”这座历史遗迹旁被踩成齑粉的土坷垃块。我父亲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就从这堆土块的粉末里暴露出来,一如他彪炳史册的功绩从无数人的尸骸里暴露出来。

潮州被围成铁桶的肃杀的冬夜,我父亲难以成眠,他坐在马厩旁,替所有的战马钉铁掌。我父亲很会跟这些非人的伙伴打交道,但这一夜,每个人、每匹马都躁动异常。连带天边残月都心生焦躁,周身升起缕缕白烟般的怒气。父亲凑近月光,先给唐东游的一匹红鬃骏马挂掌。父亲从红鬃马的内侧前方蹲下,先用铲子替它修切脚趾,又搬起前蹄,置于马镫,拿手钳来取蹄中残存的钉子。钳口刚接触蹄心,红鬃马就触怒般高鸣一声,抬蹄踢向我父亲左肩。

这次钉掌事故,人马双方都负有相当的责任。以我父亲的身手经验,本当鹞子般轻盈地一跃避过,这次却像跑走灵魂的一具空壳,被结结实实一蹄踹翻在地。这在群情躁动的战马棚厩里,实在是一件危险的事。红鬃马对连日的劳役征战颇有怨气,似乎认出眼前正是始作俑者,不准备把马蹄高高抬起轻轻落下,而是扬起后蹄,以践踏敌军的气势向我父亲踏来。令所有人不可思议的是,我父亲一躲不躲,任其所欲。

这一蹄子如果下去,中梁以后的全部历史都要改写,我父亲将从毁誉参半的梁昭皇帝变成潮州城破前夕,被自己战马踏死棚中的悲哀将领。命运的铁蹄向我父亲当头扬起,又被不信命的力量从中道撞翻。枥槽翻折的巨大声响里,红鬃马被一道带风快影冲翻在地,月光亮亮堂堂地豁入棚中,我父亲看到白马甩动的尾巴和眼中喷射的怒火。她警示地低鸣两声,后蹄刨地,摆出冲锋之姿。我父亲眼中死去的光又活了过来。

他站起身,抬手抚摸她的鬃毛,他以为还会像摩挲一匹上好的绸缎一样,但五指像抓住一堆干枯的杂草。我父亲发现,她好容易被喂养起来的脂膘掉落干净,只剩下几乎看出骨骼走向的一层肌肉。她本该发育的乳卝房干瘪无物,腹部垂坠,包裹一团即将新生的血肉。我父亲看她从一个青春健美的女孩子成为一个羸弱的母亲。她成熟了,这是值得高兴的。但我父亲神情凝重,甚至可以说是痛苦。

这一晚,我父亲从自己每天的一口粟米里匀出一半拌进马料,看她把脸埋进马槽,吃了两口,抬头看他,不肯再食。我父亲不催促,静静站在那里和她四目相对。他看到月光之下,女孩漆黑的大眼睛里闪烁蓝色动人的泪水。一人一马对立良久,寒风飒飒间,她终于退让,重新埋头进食。草料被拱动的窸窣声和她安静咀嚼声里,父亲听到一阵神奇的蠕动之声,他不知道这声音源于白马的辘辘饥肠,还是她子宫发出的神圣胎动。

父亲从马厩旁半跪下,将她的脚掌放在膝上,替她卸掉四枚铁掌。最后他用几根茅草编织了一只无花的草环,草茎被雨水沤得发软,刚戴到白马头顶就碎成两半。

第二天夜晚,父亲聚集群众,公布自己“建安侯”的伪造身份,并收缴全城粮食以供统筹分放。议论纷纷时,卫队听从父亲吩咐,把他的白马牵了上来。

火把照耀下,白马暗淡的皮毛再度焕发光辉。父亲没有牵缰,向她打开双手,众人看她欢快地低鸣一声向我父亲走来。他们看他俩拥抱一处,白马挨蹭我父亲的脸,我父亲挽住她脖颈抚摸鬃毛,不像人和牲畜,而像一对相交过命的老朋友。我父亲感受到掌下她干瘪的肌肉,低低叫一声,好妹妹。

父亲松开她,退后一步,从腰间拔出刀。

月亮看向他,火把看向他,所有人看向他。

她也看向他。

她从来明媚嬉笑的大眼睛里满漾泪水,以一个少女恬静的神态注视我父亲。父亲面部肌肉出现细微的搐动,人们看不到,马看到了。马流下眼泪,我父亲眼中毫无泪水。她后退一步,退到月亮之下,所有人听到她令人心碎的哀鸣。紧接着,她后腿蜷曲,两膝着地,继而前蹄后撤,完完全全向我父亲跪下。

火把照亮她隆起的腹部,她的慈母之态震动一片舐犊心肠。人们不由想起自家怀抱的儿女,耳边突然响起一阵未出生的婴啼之声。

人们恻隐了,而我父亲站在原处,在那万众簇拥之地,眼看他的战友、他的妹妹、他的救命恩人跪在面前,依旧面无表情。等他迈出第一步,他便能毫无停滞地走到对面,对着月亮,抬起那把寒光凛凛的环首长刀。

她像之前无数次一样,驯顺地低下头。

这次迎接她的不是我父亲安抚的手。

那个冬夜,父亲亲手将她剥皮拆骨投入沸水,变成塞在牙缝也要剔下吃掉的片片瘦肉。所有人看到我父亲拆开她的肋骨,双手掏出一块成形的血肉。这条无辜枉死的生命,下一刻也被我父亲捧入锅中。

人们敬佩,感戴,阵阵胆寒。月亮爱憎分明,唾弃我父亲的忘恩负义,再不肯对他施光照亮。当夜没有一个人看清父亲的神情。

我父亲以非人的强硬态度守下潮州,粉碎了段氏姐弟屠城北上、进而侵略整片山南道的野心宏图。

潮州城危机解除后,父亲又有了新的战马,这个忠心可怜的女孩子似乎被他全然抛之脑后。

他再没向任何人提起过她。

直到很多年后,我问起和我出生相关的故事,他简短地向我说明了一个梦境。

父亲入主长安后,我阿耶告知他我的存在。那一夜,父亲又梦到了那匹白马。

梦里她依旧泪眼朦胧,目光似怨含恨,更像控诉情人。父亲屠刀坠落时,月亮轰然爆炸,人世大白如昼。面前跪地的不再是一匹母马,而是一个赤身裸体、腹部隆起的人。刀锋砍断那脖颈的瞬间,他抬起我阿耶满布泪痕的脸。

我受不住父亲的语气,搜肠刮肚地想话宽慰。以父亲的个性,一定会将她好好收殓。

于是我问,她葬在哪里,有时间咱们去看看她,好吗?

父亲说,除了肠子,连里带外进了锅里,骨头渣子都嚼的不剩。

我知道这不是父亲第一次梦到她。我知道她不愿成为父亲的噩梦。我知道父亲至今仍记得给她喂食时,她拱蹭手心的脸颊和神情。湿漉漉的呼吸喷在掌心,只是他撒娇的小姑娘,而不是不让须眉的女战士。

世人以为那个丧心病狂的食人计划才让我父亲变成魔鬼,我知道不是。他早在分食同类前就分食了自己的亲人。

她是无数次拯救我父亲的大恩,最终成为钉死我父亲的大罪。

自此我父亲堕入畜生道永世不得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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