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的时候,狄墨曾转交给他一封书信,他就是因为看了那封左鹚的密信,才会到浩然洞天与狄墨对峙的。
“你师父信中提到的二十二年前的誓约,便是同这秘方有关吗?”
“都说是后患了,左鹚定是一早便料到了会有这一天。”
许秋迟在旁插话,邱陵当即皱起眉头。
“你也收到信了?”
“兄长看过信不也没有告知于我?”
船室中又是一阵沉默,秦九叶觉得空气似乎在四分五裂,每个人之间的距离越隔越远,心下不由得一阵哀叹。今日他们本该团结一致对付这只“三白眼死狐狸”,可还没对阵,便已有分崩离析之势。
那滕狐显然也看出端倪,当下哂笑一声道。
“居巢一战后不久,黑月便被除名。闻笛默弃明投暗,邱偃被软禁在九皋城,李青刀则被天下第一庄所擒关在庄里,你们如今这副模样,倒也在我预料之中。当年只有我师父凭借自由之身独自筹谋此事,今日自然也只有我知晓事情全貌。你们理应配合我,而非千方百计阻挠我。”
这滕狐不该叫滕狐,应该叫比目鱼,两只眼睛长在头顶上,看谁都像蠢蛋、看谁都瞧不起,只除了自己的师父。
秦九叶这厢想罢,那厢许秋迟的嘴已“替天行道”。
“你师父病死他乡、困于石室,除了一具尸骸,不也什么都没留下吗?”
这句话正中那滕狐死穴,后者一听到“师父”二字,那张平滑的鹅蛋脸瞬间起了皱。
“狄墨先一步登岛,定是早已将我师父留下的关键东西取走了。眼下你们若还想扳回一局,便助我寻回师父笔录,再将邱偃和李青刀留下的东西一并拿出来……”
他话还未说完,已教邱陵出言打断。
“且不说现下无人能证明左鹚当真留下过关于秘方真相的记载,若秘方一事背后当真是天下第一庄,狄墨在得到这件东西后第一时间便会销毁,又怎会等我们上门去抢去偷?至于邱家的东西……”邱陵说到此处停顿片刻,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传闻中的黑月行军册录无人得见,官方也并无记载,你若不信便亲自去查,看我是否白白奔波苦寻了这些年。”
“等等。”
原本只是默不作声斟茶的秦九叶突然出声,她有些迟缓地放下手中茶壶,随即环视这屋子里的一众人,面上神情渐渐变得有些不可思议。
“你们都是何时知道秘方的存在的?莫不是在清平道和苏府案之前,你们其实已经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了?”
从开始便一直沉默的少年当即开口否认。
“川流院找上我之前,我对此事毫不知情,我师父也没有告诉我任何事。”
“不可能!”滕狐的声音立刻响起,冷酷驳斥道,“李青刀最是爱管闲事,整件事搞不好都是由她牵头。她都将刀法传给了你,怎会对当年的事只字未提?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又为何要去琼壶岛盗刀?”
李樵垂下眼,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滕狐一眼。
“我只是回答我阿姊的问题。至于你信或不信,与我何干?”
邱陵听到此处,不由得看向秦九叶。
“我先前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此事牵扯邱家过往,我手中亦无实据,实在不便提起。”
秦九叶张了张嘴,一时间没有说话。
打从一开始,她便觉得许秋迟此人疑点重重,说不定早已知情,但她从未对邱陵产生过类似的怀疑,只因他是奉命回到九皋查案,而她又先入为主地将对方放在了一个可靠可信的位置。
但现下想想,为何邱陵回到九皋后的第一个案子便是那桑麻街的案子,而在此之前他明明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九皋了。
世上原就不可能有这般巧合的事。除非从一开始,这一切就不是巧合。
他们今日之所以会聚在这里,是因为二十二年前黑月四君子便是因为这件事分开的。
而从眼下情况不难猜测,他们当年很可能见识过那秘方的可怕之处,所以才会定下誓约,如果旧事重演,便“勠力以绝后患”。
彼时的黑月四君子意气风发、鲜花着锦,命运被他们牢牢握在掌心,再没有比他们更坚定、更赤诚、更勇敢的人了,他们坚信自己可以守护住这个秘密,却在命运的摧残下迅速瓦解。
谁也没有想到,多年之后,他们中有人被囚身死、有人忘尽前尘、有人背叛朋友成为了敌人。时间冲淡了他们之间的情谊,就算老天爷东拼西凑、好不容易才将这一堂人生生聚在了一起,大家彼此之间既不了解、也不信任,倔的倔、独的独、狠的狠,莫说共谋大事,就连正常沟通都困难重重。
邱偃的后人是邱家二子,李青刀的后人是李樵,左鹚的后人是滕狐。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都是黑月后人,只有她是个“外人”。
此刻站在船室正中,秦九叶只觉得脚下甲板晃荡起来,窗外便是名为荒谬的一片汪洋。
原来她才是那个路过的倒霉蛋,本来有自己的路要走,却因为上错了船,自此身不由己、直入江海。
那厢几人仍在言语博弈,虽然确认了彼此身份,却谁也说服不了谁,渐渐吵作一团。
“这里是江湖地界,还是按江湖规矩办事。”滕狐细眉微挑,一双三白眼在面前几人身上扫过,不客气地宣告道,“我八岁入师门、十五岁出山门,如今已而立之年,门中药僮弟子近百人。若论资历辈分,你三人自然当以我为首。”
李樵当下反驳道。
“左鹚不过一介云游方士,我师父才是江湖榜首。若论江湖辈分,你们三人理应敬我三分。”
一旁的许秋迟闻言不由得笑出了声。
“黑月四君子本就得名于黑月军,而我父亲是黑月之首,论尊卑地位,你们都应以我为尊。”
一旁的邱陵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开口纠正道。
“我是兄长,你是后辈,论何种道理你都应当排在我之后……”
“够了!”
秦九叶大喝一声、拍案而起。
老榆木桌子又沉又硬,震得她手掌生疼,她勉强维持住面上神情,将那只手背过身去,抬起另一只手在那几人面上一通胡乱指点。
“你们一个个都老大不小,说来也算各门各行中的翘楚,到头来连个称呼上的小事都不肯互相让一让,连我们村三岁娃儿都不如,之后如何能在一起成事?”
船室内一阵安静,半晌,那滕狐终于转动那双三白眼、将视线投在了她身上。
“你又是哪个?一个奉茶婢女也能说话如此嚣张的吗?”
想到自己一个“外人”帮忙主持公道还要被怼,秦九叶气得两眼发绿,一张嘴火星子都要喷出来。
“我是你太姥姥!你个染黑指甲的毒蘑菇、遇事只会关门放蚊子的狗尿苔,顶着痛下毒手得来的名号招摇撞骗,简直脸大如盆、心黑似炭,左鹚真是瞎了眼才会收你为徒!”
那滕狐当场愣住了,似乎没有料到这世上竟还有人嘴巴比他臭、舌头比他还毒,半晌才转头看向邱家兄弟。
“你们这婢女脑子坏掉了,留着也是无用,不如便宜发卖给我做药人……”
“你不是为那秘方而来吗?”哐当一声响,秦九叶将手中茶壶撂在桌上,“这东西现下由我负责研究。按行里的规矩,你想插手,总得过我这一关。”
滕狐的眼神终于变了。
“我想插手的事,从来不需要经过旁人同意。”
谁知他面前的女子竟毫不退缩,当即不客气地回击道。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在这里同我们浪费时间?大可拂袖而去,去走你的独木桥。”
秦九叶说罢,端起桌上那杯茶、慢悠悠吹起杯中的茶沫来,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中也在打鼓。
她的话无疑是尖锐的,只是对滕狐这样的人来说未必奏效。她之所以会说出口,不过是赌她先前对这个人的观察和判断。左鹚固然名声在外,但白鬼伞的名号确实是滕狐自己闯出来的,这样的人心高气傲、做事定有几分执着。而他一开始便说要船上的病人而非其他,也说明他的目的确实在那秘方本身,而非要借此事再生事端。
终于,滕狐缓缓开了口。
“我愿与黑月后人同室而论,不过是遵循师父生前嘱托。但若谋事之人不过乌合之众,我自不会多浪费一时半刻。”
尽管这番话仍有些傲慢刺耳,但已经算是有所让步。
秦九叶当下松了一口气,当即明白眼下便是让众人坦白的最好时机了。
尽管黑月后人已经相聚,但此事仍然疑点重重,如果秘方当年确实曾经初露端倪,为何世人几乎无人听闻知晓此事?这东西如此难对付,最后又是如何平息下来的?还有最关键的一点……
“事已至此,不如就从你们各自都知道些什么开始聊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