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对着那扇窗的姿势,半晌才转过头来。
“阿越了解狗吗?”
汤越少见地停顿片刻后才答道。
“接触得少,谈不上了解。”
窗边的公子晃了晃头,似乎是在笑。
“狗比人好懂得多。不管受过多少棍棒苛待,但凡有人施舍一丁点的温存,便会记上一辈子,瞬间忘了吃过的苦头,哪怕只是模糊听到昔日主人的脚步声,也会控制不住摇起尾巴、挣脱铁链迎上前去。”
狼与犬系出同宗却相差万别。很显然,这院子里如今就关着这样一群犬狼混杂之辈。
汤越颔首而立,开口确认道。
“公子可还要留他?”
“且先看他还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吧。”
公子琰话音方落,汤吴的身影已急匆匆赶到。他面上带着明显的怒气,人还没站稳,声音便已传来。
“他敢逃一次,之后必定再犯。公子将此事交给我……”
“阿越已派人跟着,你去做什么?”
汤吴难掩急色,显然知晓那少年的身手和实力。
“这院中能拦得住他的人不多,出了竹海更是麻烦,他知晓川流院的位置,若当真让他跑了,咱们只怕是要……”
公子琰没有指甲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竹榻。
“眼下救上来几人?”
汤越沉声回道。
“两人。”
公子琰闻言,当下合上眼。
“船从九皋出来的时候不是不止两人吗?不急,他会回来的。”
苍白的日光方才升起,竹楼外的竹海晨雾弥漫。
雾气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比风快、比雨急,瞬间在那片混沌中破出一道新绿。
摇曳的竹叶被分开后又聚拢、恢复如初,远远望去再瞧不出任何痕迹,就像从未有什么东西在此经过一般。
竹海边缘河湾处,有座黄竹搭成的吊脚楼,楼下临水、攻出入船只停靠之用,楼上是从前用来临时存粮食的旧仓房。
眼下这里每月只有两三趟船会从这里经过,做的都是那些亡命之徒的生意。而那仓房也已废弃多年,将将挤下三四十人,都是大水后附近村镇跑来避难登船的人,其中还有不少等着拉偏门生意的水匪,鱼龙混杂的一团。
竹楼只在临水的方向开了一个小窗,眼下所有人轮流挤在那窗前,翘首以盼那艘已经晚了数日未曾到来的渡船。
不知是谁先发现了那河对岸的竹海中有些异样,欠着身子“咦”了一声,周围人闻声连忙凑了过来,竹楼中瞬间安静下来。
他们从没见过跑得那样快的人,像是要飞起来一般,只轻轻在河中央的矶石上一点,下一刻已直奔那竹楼小窗而来。
刀光亮起,紧接着便是咔嚓一声脆响,竹楼小窗被人撞破,闯入者杀进屋内,目光从那一张张错愕惊慌的脸上一扫而过,直到停在角落里那裹着毯子、神情委顿的大胡子脸上。
陆子参有些浮肿的眼抬起来,望见李樵的一刻整个人便愣住了。
“你、你怎会在这……”
李樵不语,一把拉开挡在面前的人,随即看到了躺在墙根的许秋迟。他躺在一张简陋的竹席上,嘴唇青紫、脸色苍白,一副人事不省的样子。
李樵缓缓转动视线,不甘心地在这一眼便能望到头的竹楼里又寻了一圈,但除了那两人之外,四周再没有他熟悉的面孔了。
角落中的陆子参扶着墙壁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便见那少年向自己走来。
“你的船上……还有没有旁人?”
短短一句话,他中途停下两次,像是有刀片含在嘴里,每说几个字就要将血吞进肚子里。
陆子参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任何一个字。
河水不断从他的发尖滴落,直到弄湿了一小片地面,他也依旧无法开口回答那个简单的问题。
然而他的沉默已然从某种程度上回答了这个问题。
青芜刀应声落下,刀尖深深扎进竹楼地板中、支撑着少年颤抖的身体。被强行压制的药力翻涌上来,李樵的视线开始晃动起来,但那股愤怒和绝望令他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气,上前一把抓住了那大胡子参将潮湿的衣襟。
“这问题很难回答吗?我要你告诉我,你的船上还有没有旁人?!”
陆子参湿透的发须遮掩不住他灰败的脸色,李樵看着那张脸,只觉得看到了这世间最恐怖绝望的东西,浑身上下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声音也变得沙哑。
“说话!回答我!”
“她也在船上……”许秋迟的声音虚弱地在身后响起,许是方才的响动将他从昏迷中唤醒,他就撑着半边身体望过来,“出事的时候船断作两截,她在另一边,我们被冲散了……”
李樵转头望过来,空洞的声音中透着些许颤抖。
“为何不派人去寻?”
许秋迟喘息着还未开口,一旁几个大汉已经探头探脑望了过来,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插嘴道。
“这位小哥,不是没人愿意帮你们,且不说那都是几天前的事了,你自个到外面瞅瞅,东边的山头都快被水淹了,莫说寻一个人,就算是寻一条船都难……”
他话还没说完,那闯入的少年已经越过他,将许秋迟一把从那张竹席上拎了起来。
“邱陵呢?他为何没同你们在一起?”
一旁的陆子参见状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双眼通红地说道。
“督护另有要事在身,只晚我们几日出发。谁也不想如此的……”
“我管他如何?!”少年急红了眼,他的身体已到极限,那双手却越攥越紧、将许秋迟狠狠掼在墙上,“他不是说过,喜欢不够,但可以守护她一生吗?她出事的时候他人在哪里?他做了什么?你们又做了什么?!”
许秋迟虚弱地勾了勾嘴角,凤眼冷冷抬起、薄唇轻启开始反击。
“背信弃义的懦弱之人没有立场质问旁人。当初你一走了之的时候,又可曾想过她的感受?过去这些时日,她独自面对一切的时候你在哪里?秦三友离世,她将自己一人关在果然居三天三夜的时候,你又在哪里?眼下谁都有资格质问,唯独你没有。”
对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又狠狠落下、砸在他的脑袋里。
李樵终于松开了手,许秋迟犹如一袋沙般重重落回那张竹席上,半晌才挣扎着喊道。
“你要去哪?有力气在这闹,不如去寻条船来……”
少年的背影已经开始摇晃,他的双目赤红,呼吸完全乱了套。
“我要去找她。是生是死,我都要和她在一起……”
不知是今日的药开始发挥效力,还是那未曾被人说出口的可怕事实远胜毒药,在经历了备受折磨的半刻钟后,他突然觉得胸口那因愤怒和悲伤狂跳的心滞涩停止,世界安静下来,他的体内却喧嚣得快要爆炸。情绪如同洪水般顷刻间堵塞在心间,下一刻,他再也承受不住那股力量,任由鲜血从口鼻喷涌而出,随后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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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万顷竹海盈盈一水之隔的溟山深处、漫山遍野的枯木林中,大雨裹挟着泥沙从山上倾泻而下,将死去多时的腐木又冲下不少。
除了腐木,似乎还有些别的东西。
太阳就要落山,枯木林间的影子被拉长,无数细长的黑影中踉踉跄跄钻出两个人来,身上的衣衫都已瞧不出本来的颜色,一半是雨水、一半是泥浆,打头的高个子手里举着长棍开路,头上包着块布巾,身后那矮个子则拄着根竹竿跟在后头,衣摆已被撕得破破烂烂,脸上也脏兮兮的。
这番模样都称不上寒酸,简直可以说是活脱脱两个野人,就连劫道的山匪都下不去口啊。
“当家的,我看要不还是算了吧……”
磨刀的大汉犹犹豫豫,当即被训斥道。
“你懂什么?前几日上游翻了几条大船,听闻都是逃难的大户人家,这搞不好便是其中两个,不过是因为赶路狼狈了些,你若眼拙、可才是错过了财神奶奶!”
大汉瞬间噤声,低头继续磨刀。
当家的妇人又是一番低声吩咐排布,再望过去时,那两人已走近了。
她最后整理了一番衣裳,哭喊着蹿了出去,一个飞扑倒在那两人面前,时机把握得刚刚好。
这一抱可谓是久战沙场、炉火纯青,从角度到力道都把握得刚刚好,不仅能瞬间近身,还能探查对方身上有无兵器、荷包厚薄。谁知那高个子看起来站得直愣愣,等她将将快要得手时,突然便往旁边轻飘飘一让,她这动作便扑了个空。
这可有些出人意料,但那妇人很有些变通的天赋,当下一咬牙、调转方向,冲着那矮个子而去。
矮个子倒是一动不动,不知是没打算躲还是懒得躲,总之让她抱了个结结实实。
“官人救命啊,前面、前面有狼,我家行路至此遭了难,唯有我跑了出来,总算瞧见个人影。不知可有看到我家那走散的娃儿……”
矮个子终于抬起头来,脸上新灰叠旧泥,连男女老少都分辨不出,唯有一双眼睛乌溜溜地转着,下一刻视线定在她腰间便不动了,隐隐泛出些古怪的光来。
那妇人常在山中行走,也是见过不少猛兽的,却还是被那眼神瞧得一愣,半晌才想起自己的词、对着那张脏兮兮的脸哭道。
“官人你这样面善,一看便是个好人,你可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我们当真是走投无路了啊,如今又摊上这么个事,以后可怎么过活哦……”
那妇人越喊越来劲,简直要吊起嗓子来。
林间树杈子上的灰簌簌落下,矮个子抠了抠耳朵,抠出一块泥巴来,半晌才哑着嗓子开了口,竟是个女子声音。
“请问……你这腰上的东西是哪里捡的?”
妇人一愣,随即摸了摸腰间那把没什么用处、临时找来充场面的腰扇,又抬头看了看眼前那个泥水里捞出来的人,神色有一瞬间的僵硬,但最终还是演了下去。
“妹妹你这是说什么胡话?这是我家祖传的,你若肯随我到前面看一看,这样的东西随便你挑,就当是酬谢了……”
矮个子晃了晃脑袋,又从另一只耳朵里倒出些水来。
“我那朋友倒是没同我说起过,他在郁州还有亲戚。”
不太上路的对话就此终止,妇人同那矮个子四目相对、两厢都明白了什么。
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了。
一声呼哨响起,不远处树丛一阵骚动,蹭蹭蹭窜出十余个人影来。
那妇人也不装瘸了,站在那些扛着锄头、举着镰刀的汉子身前,俨然一副土匪婆子的模样,开口便是“老三样”。
“少废话!钱留下,人滚蛋!”
早知道最后都是这一出,又何必唱那开场戏呢?荒郊野岭的,劫道便该有劫道的样子,有话直说效率也高些,若是那些惜命的富贵老爷遇上了,说不定就让他们得手了。
只可惜,今日他们遇见的可不是什么富贵老爷。
矮个子往后一稍,瞬间便躲到了那高个子身后。
“该你了,削他们。”
高个子浑身上下写满了不情愿,奈何竟甩不掉身后的女子,当即大怒道。
“凭什么?除了少爷,还没有旁人能使唤我……”
但她的不满只来得及发泄到一半,因为下一刻,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已经举着手里的家伙什迎面砍了过来。
高个子冷哼一声,手中那根“棍子”重重拄地,上面糊满的泥巴应声落下,露出冷硬的刀鞘来。
白光亮起,紧接着一阵乒铃乓啷的响声,那一众人手里的破铜烂铁瞬间分了家、碎一地。
四五尺长的大刀架在脖子上,小镜子一样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打头的妇人浑身僵硬,唯有一双眼珠子上下左右地转着,一会后怕地看看那举刀的高个子,一会又愤恨地盯着对方身后那探头探脑的矮个子。
那是一种技不如人又输得不甘心的眼神。
秦九叶笑了,一副狐假虎威、小人得志的嘴脸。
“来认识一下吧。我是你们的秦奶奶,这位是你们的姜奶奶。以后可别张口闭口认妹妹了,万一碰上个不好说话的,今日可就不是找娃、而是要满地找脑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