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做诱饵,狄墨应当也不会把东西交到那样一个半大孩子手中,但在亲眼瞧见这庄中混乱场面之后,她又有些不确定了。
不过有一点她可以肯定,狄墨既然对他提及了左鹚的事,显然已经料到他们会为此而来,不论准备了何种“大礼”她都只能见招拆招。毕竟他们历尽艰难走到这里就是为了那样东西,眼下这里只她一人,她不敢将所有人的希望赌在另一种可能上。
脑海中飞快权衡一番,秦九叶低声开口道。
“你应该知道我并非独自前来。现在就把东西拿出来,不怕我搬救兵吗?”
“你的朋友们忙得很,这辈子估计都没空管你了。”
少年开口间,人已转瞬来到那女子藏身之处,盯着缝隙中露出的半截衣摆冷笑出手,长鞭落下、径直将那柜格劈做两半,可预想中的惨叫没有传出,反而炸出一股浓烟来。那烟尘极细,尽管他已迅速掩面屏息但还是晚了一步,喉咙、鼻腔甚至双眼都火辣辣地疼起来。
惨叫声如期响起,只不过是从他的喉咙中钻出。
直到那烟雾中彻底没了动静,秦九叶才敢颤巍巍探出头来。
落脚兴寿镇的时候,她一刻也没闲着,不仅做了许多狠药,还抽空改进了先前在擎羊集收来的那种烟丸,在里面加了些呛人的辣椒面和药粉,这一烟丸下去,不仅可以大范围遮蔽视线,还会令烟雾中的人吃一番苦头。
眼下她要做的就是在安全的地方等待,等待对方人仰马翻、动弹不得,她再伺机上前……
啪。
赤红色的长鞭毒蛇般从那片烟雾中钻出,准确无误地缠住了她的脖子。
鞭子的主人随即显形,口鼻双眼被药粉刺激得一片赤红,浑身筋脉因方才服下的晴风散而在皮肤下暴起涌动,使得那张年轻漂亮的脸蛋瞬间变得狰狞可怖。
“雕虫小技,也敢在我面前卖弄。”
对方步步逼近,直至将她逼到悬空木梯的边缘、退无可退。
那些手执莲符的疯子们在下方兴奋怪叫着,为这场处决欢呼,执鞭少年冲着她邪恶一笑,随即抬手一推,她整个身体便失去重心、悬在了三层楼高的半空,只有脚尖和脖子上的鞭子可以受力支撑。
赤红色的鞭梢在她颈间越缠越紧,火辣辣的疼痛和窒息感袭来,她徒劳地用双手抓住鞭子,目光却随即顿住。
她认得这鞭子,这鞭子同那玉箫腰间的兵器几乎一模一样。
在这山庄中,没有哪一把刀、哪一柄剑能够一生一世属于一个主人,它们同这巨大楼阁中的武功心法一样,只是装点冷血之徒的道具罢了。
“怎么不说话了?方才不是很能言善辩吗?”
少年桀桀的笑声贴着她的耳畔响起。
对方比玉箫更加稚嫩,但也更加凶狠。他像是从未被放出过柙笼的恶犬,眼下正准备折磨撕碎自己的第一只猎物。
窒息令她的视线有些模糊,恍然间,她好像看到熟悉的月光从头顶天窗流下。
清正冷冽,却能驱散一切黑暗邪祟之气。
她合上了眼,艰难开口道。
“你长得不如玉箫,身手也拙劣许多。”
恶毒的话一出口,脖颈上的力度瞬间一顿,秦九叶不用睁眼也能猜到对方面上神情,只可惜她眼下并无心情赏鉴。她趁对方为怒火侵扰的瞬间,猛地抬腿踹了出去。
这一脚没太多威胁,却也结结实实正中对方胸口。少年恶意顿起,手腕一转、手中长鞭顺势一松,女子便如同一只破麻袋从高处坠下。
风在耳边响起,在虚空中撩动她的衣摆。除此之外,她再感受不到任何依托。
下一刻,坚实的臂膀已转瞬间拉住她下沉的身体,随即用力将她往怀中一带,两人合二为一、借力在木梯间荡开来。她不通剑法高深,但她认得稽天剑出鞘的光芒,就像了解它的主人一样。有了先前在琼壶岛上的种种经历,她与邱陵二人间竟有些超乎寻常的默契,从头到尾没有言语沟通过半个字,便已将局面牢牢掌握手中。
那少年见识了方才那一剑便知晓自己不是这闯入者的对手,但他不会轻易认输,手腕一抖,那鞭梢如同莲花绽开来,露出藏在鞭芯的那根毒针。
毒针无声袭来,秦九叶却感受到了那道隐秘的寒光,早前被慈衣针追杀的记忆瞬间涌上脑海,身体不够灵活、来不及躲闪,但她还是凭着本能出声示警。
“小心!”
这一击汇聚了攻击者全部执念,即使长鞭被斩断、毒针也断作两截,那尖锐针尖依旧飞出,伴随着叮的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
秦九叶慌忙低头查看,却并未在邱陵身上发现伤处,只是……
“你的玉……”
“可有伤到?”
两人异口同声开口,又不约而同顿住,随后给了彼此一个安慰的眼神。
即使没有那层关系,他们也会在第一时间确认对方安危,而这是因为他们本就是这样的人。
劫后余生的震动渐渐平复,秦九叶猛然想起什么,指向整个楼阁外侧暗门的方向。
“李樵……李樵和姜姑娘他们还在外面……”
邱陵显然知晓她的担忧,当即简短道。
“我让子参去接应他们了,不要担心。”
秦九叶点点头,心中总算有了些底气。她本想开口询问对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身后动静令她瞬间意识到现在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
被斩断了兵器的少年不甘心地撑起身体,下一刻被人踩住了握兵器的手,冰冷的剑锋贴上他的后颈,强迫他不可动弹。
“狄墨在哪里?”
邱陵的询问声冷冷响起,这一刻断玉君同冷面督护的身份在他身上融合,化作山一样的压迫感尽数加于那落败少年的身上。
对方颤了颤,但仍选择一言不发。
秦九叶趁机搜出对方先前拿在手上的残页、飞快翻了翻,随即怒不可遏地拎起对方的耳朵。
“小小年纪不学好,拿几张破纸招摇撞骗!狄墨也是黔驴技穷,竟派你这么个窝囊废出来挡刀。”
那少年方才一副英勇不屈的样子,眼下却被她一番羞辱激怒,咬牙切齿道。
“庄主最是信任于我,所以才短短一个月便将我从乙字营升上来!那些甲字营的蠢货都不如我,先前任务失败庄主还罚了他们……”
先前的任务……若她没有猜错,这天下第一庄最近的任务要么同丁翁村有关,要么同丁渺有关。
秦九叶心中一动,当即故作轻蔑道。
“你说狄墨信任你,可你却连丁翁村的事都不知晓,实在没有说服力。”
“庄主大计岂在一个小小村庄?莫说一个村子,就算一个门派,天下第一庄又何时放在过眼里?你这般在意,莫非……你是来寻仇的?”少年也不傻,说着说着便意识到到了什么,“所以你要杀了我吗?若想动手,我劝你快一点。若是不敢,就快些滚开。”
少年说罢,又疯子般笑起来,冲着她龇牙咧嘴道。
“有胆子走到这里,却连杀人都不敢,你活该如此呀!你活该报不了仇,你活该被人欺负,活该连累身边的人……”
唰。
稽天剑再次亮起,转瞬间没入那少年肩胛之中,瞬间止住了他恶毒的诅咒。
“你的手是救人的手,这不是你擅长的事。”
秦九叶深深望了一眼邱陵,并从那双眼睛中读懂了他的担忧,他担忧她会因仇恨迷失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早在谈独策的船上时,他便问过她关于复仇的事,而彼时她还没有从公子琰那里听到丁渺的故事。
但即便是入川流院之前,她也并不认为自己能在那天下第一庄中找到一个真凶。就算找到了,手刃一个如眼前之人般的傀儡也不会有任何复仇的快感,因为这些人的杀戮没有理由,杀了他们、他们自己甚至不知道自己因谁而死。
他们杀过太多的人、结下过太多的仇怨,这其中大多数于他们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像是吃饭睡觉、早已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就算秦三友真的死于山庄中人的追杀,那些执行命令者或许都不会记得自己曾经害死过那样一个人,更不会将她的复仇对上号。
杀人不是她擅长的事,所以那些人才会欺负到她头上。但她会用自己的方式讨回这笔血债。
“我确实不善此道,劳烦督护为我代劳。只是莫要伤了他的性命,毕竟咱们并非什么恶徒,只是想问他一个问题罢了。”
女子的语气有种恼人的轻描淡写,说罢退开来些、似是怕溅上鲜血,不知怎地、那副模样瞬间便让邱陵想起当初她在地牢中扇了苏凛的那个巴掌。
还好,在经历了这许多事情之后,她仍然没变过。还好,他在犹疑这么久之后做出了选择,并在最后关头赶到了这里。
邱陵垂下眼帘,眸中最后一丝温情褪去,手腕一拧、稽天剑在那少年的身体里转了个弯,剔骨剐肉的痛瞬间令对方瞪大双目,惨叫声随即响彻整个东祝阁。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展露残忍的一面,但秦九叶却并未因此感到战栗。
在疯狂与邪恶面前,再多手段似乎也不足够。
“狄墨在哪里?”
同样的问题再次问出口,只是这一次,那讯问之人已无太多耐心。
血泊中的少年显然已有了些预感,他开始涣散的双瞳盯着那把插在自己身上的剑瞧了又瞧,开口的瞬间又喷出一口血来。
“稽天剑……你就是断玉君?早些报上名来,你便不用这般费力气了。”他冲着持剑之人咧了咧嘴,露出被鲜血染红的牙齿,“庄主让我转告你,他在西祭塔禁地等你,让你独自前去,否则休想拿到东西。”
狄墨让这少年带口信,说明一早便笃定他会出现。心中那种预感越发强烈,邱陵明白,自己同这位出身黑月的天下第一庄庄主之间,必有一场了结。
稽天剑抽出、在空中清吟一声后便甩干血迹,随后飞快归鞘,干净得看不出丝毫血腥痕迹。
“今夜月色不错,就让你活到天亮吧。”
天亮前这里会发生什么,那断玉君并没有说。但没有说出口的事情更加令人忐忑难安。
对方似乎没料到这一遭,不过短短片刻,他又从呼风唤雨的“一阁之主”跌落回那个毫无存在感的天下第一庄弟子,没有人在意他的命运,甚至不屑于对他解释将要到来的审判,而他只要一想到自己赖以立足之地将会被颠覆甚至毁灭,对未知的恐惧胜过了死亡带来的压迫感,他歇斯底里地大叫着,声音中满是不甘与疯狂。
“杀了我!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们!终有一日,我一定会杀了你们……”
秦九叶本已决定追随邱陵脚步离去,鼻间却突然嗅到一股若有似无的刺激气味,她瞬间警醒过来。
“有雷火!”
两人将将来得及扑倒在地,便听身后一声巨响,那浑身是血的少年连同他无处消解的仇恨已一同消失在那团巨大的火光中,爆裂开来的火星溅向四周,瞬间引燃四周堆放的古籍秘典,那些不知耗费多少时间人力、沾染多少无辜者鲜血、承载着多少逝去武者毕生成就的一切就这样被大火吞没。
“看来师姐一早便料到了雷火的事,才会调动金石司半数弓箭手前来。”
邱陵的声音沉沉响起,拉着秦九叶往外层的方向退去,后者却难掩担忧。
“狄墨若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死战到底,就算能够远程射杀,这些人身上的雷火也不大可能解除,一旦沾到火星瞬间便会被引爆,到时候……”
到时候只怕不论是左鹚的手记,还是什么野馥子,都将化为灰烬。
后面的话秦九叶没有说出口。她并不知道邱陵此刻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但也看出对方应当是单独行动、或许另有任务在身,她同滕狐等人这次先行一步,已是干扰了官家排布,她又怎能在此时提起左鹚的事去烦扰他呢?
“到时候这里便会变成一片火海。”谁知邱陵已知晓她心中忧虑,当即接过她的话继续说了下去,“所以我们必须赶在金石司到达前,拿回左鹚的遗书。”
秦九叶猛地抬头,眼神中有些诧异过后的焦急。
“督护是为这件事才提前赶来的吗?左鹚是否将野馥子写入遗书本就没有定论,狄墨其人又狡诈多计,或许是为你故意设下陷阱,督护莫要为了这件事搭上自己的前途……”
“我也是为了我自己。”他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力度不大却不容她抗拒,“这是邱家一直不愿面对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