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娄千羽送晏淮玉去桐苍时,不过是两辆马车和几个随行护卫,为的是轻装便行。这会儿从桐苍回雍京,队伍却不得已壮大起来。
粗略计算,受伤的邱潋白,加上之前救过邱潋白与齐照霜的那什么恩公——林小白和他爹,听说他们是要去雍京,也要一同上路,这就去了一辆马车。
晏淮玉公府小郎君,自是不愿与旁人同乘,这也去了一辆马车。
还有一众行李,好家伙三辆马车就去了。还有那个疯女人常静,得带回京中关押,就是四辆马车外加五匹马,算得上是个小型商队。
娄千羽不敢掉以轻心,光是他从京中带来的手下,要安然护送这支车队回雍京,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干脆让赵英去隔壁镇借调了七人过来。
出发这日,娄千羽骑马围着车队清点人手。他和赵英走前面领头,左右各两个人随行,其中还有齐照霜。其余四人驾车。
“大人,都检查好了。”赵英道。
“嗯。”娄千羽策马走到车队前头,大手一挥,“启程。”
随着娄千羽一声号令,车队缓缓朝着雍京城的方向启动。
“大人,咱们可是武备司的人,路上应该没人会不开想找咱们麻烦吧?”
赵英的马落于娄千羽半步,说出了他一直没问出口的疑问。从离开镇子开始,他就觉得大人一直在注视着四周,佩刀更是悬在腰侧,整个人保持着高度的戒备。
“太顺了。”娄千羽低声念道。
“什么太顺了?”赵英不解。
“从我们到桐苍,抄崔府,到现在准备妥当回雍京,太顺了。”娄千羽道。
赵英更是不解,“那不是我们武备司名声够响,歹人不敢反抗只能束手就擒吗?”
娄千羽回望了赵英一眼,心想若是此刻在这儿的是陆蛟,恐怕立马就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桐苍附近的人口失踪案被压制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仅凭一个崔府,更何况那个女人……
前日山上钟响后,常静就一直状若疯魔般的胡言乱语,今早却一反常态安静下来,尤其是程冉将她拖上马车时,那女人看着他竟然还笑了。
“小心些总是好的。”娄千羽随口说了一句后,道,“你继续前行,我去找晏小郎君。”
“是,大人。”赵英虽然不明白娄千羽在担心什么,但他被感染的也开始警惕着前方的一草一木。
娄千羽平行于晏淮玉车窗旁,估摸着这个小公子还在睡,他抬手在车窗上准备轻敲几下,没成想刚落下一声,车窗便应声而开了。
“何事。”晏淮玉看着窗外的娄千羽,眉宇间似有不悦。
娄千羽的手顿在半空,顺势放下后才笑道:“晏郎君看起来气色不错。”
“娄校尉特地来找在下,只是想看在下气色?”
“那自然不是。”娄千羽轻动缰绳,让自己离车窗近些,他脸上的笑意在凑近车窗时倏然淡化,语气也带上几分凝重。
“路上若是出现什么意外,你万不可离开马车。”
“娄校尉什么意思?”
娄千羽此刻一点也不想和晏淮玉绕弯子,直说道:“我不确定,但我对危险的直觉一向很准。所以若是真出事,你最好老实……”
他余光陡然瞥到什么,语气诧异道:”他怎么在这儿?!”
按他原本的计划来说,晏淮玉是单独一辆马车,可现在车厢内不仅多出一个人,那人还枕在晏淮玉腿边——在睡觉?
“在下记着了。”晏淮玉不等娄千羽再问下去,忽地将车窗轻声关上。
可即便关的再小心,眠浅的裴序还是睁开了双眼。其实他就没睡太熟,是晏淮玉说多休息对裴序这具身体好,让他学着入睡养神。
“出什么事了?”裴序揉着眼睛,迷糊道。
“没什么。”打开车厢角落里的食盒,晏淮玉从里面拿出一碟五颜六色的糕点,递到裴序眼前,示意让他吃。
裴序也不客气,随手拿起一块就往嘴里塞。
“你喜欢吃甜的?”晏淮玉随口问道。
裴序下意识就摇头道:“不喜欢?”
甜的太腻,晴娘这种小姑娘才喜欢吃甜的。
晏淮玉:“你手里这块就是甜的。”
裴序咀嚼的动作微顿一瞬,又恢复如常地笑道:“碟子里不都是甜的吗?”
“刚才是谁和你说话?”裴序赶紧转移话题。
晏淮玉观他神态放松自然,便没再追问,回道:“娄千羽,他察觉到不对了。”
“对方埋伏的地方,不是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吗?”裴序问道。
上车前晏淮玉就放出了纸雀,替他们先行勘察前方要路过的地段,也确实在某处发现一群蒙面带刀的人在埋伏。
可娄千羽是怎么知道的?他又不知道纸雀的事。
晏淮玉道:“或许是从别的地方察觉到的,从这点看,这个校尉也不算完全无能。”
“娄校尉与裴策感情好,对我也很关照。”裴序小声为这位娄校尉挽尊。
晏淮玉没说什么,沉默盯着裴序细白的颈侧看得入神。虽然好的差不多,但细看之下,还是有条明显的红痕,不知不觉间,他半敛的眸底划过一点寒光。
“这碟是咸的。”他又换了一碟拿到裴序跟前。
裴序顺势抬起的手微滞——他反应过来了,晏淮玉最近对他的态度相比从前,好像差了不止一点。
从前晏淮玉面对他时更多是从容淡然,自己不开口对方绝不会多说半个字,更不会多此一举关心他饿不饿。
现在不仅让他多休息养身体,还直接给他递东西吃,这会后知后觉到其中差别,别说受宠若惊了,他都不敢去接那碟子。
但他也不敢真不接,只是拿糕点的动作再没之前那般行云流水了。小心咬一口手中的糕点,当真是什么滋味也没有,口感就像在干嚼木屑。
“咸的好吃吗?”晏淮玉问道。
裴序心绪翻飞间微微点头,佯装可口说好吃。
晏淮玉一听也来了兴趣,从碟子中拿起一块和裴序同样的糕点咬了一口。
桐苍的糕点师傅只对甜的豆糕拿手,咸的酥饼反而油腻,没有雍京做得好。所以食盒中并没有所谓咸的糕点。
晏淮玉望着已经吃完一块的裴序,语气悠长道:“确实是咸的好吃。”
……
直到进了松阳驿馆,娄千羽还是不敢置信,他们真就一路风平浪静出来了?
当然,更能佐证这点的是在进入松阳后,常静一改之前的平静模样,又开始疯叫起来。
按照娄千羽之前的推断,常静应该是知道前面有人在埋伏准备救她,所以才会在出发时露出得意的神色,问题是——埋伏的人呢?
“难道真是我想多了?”身经百战的娄校尉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
“小白恩公,你和伯父住这间行吗?”
齐照霜扶着邱潋白下车后,二人就忙张罗着恩公父子的休息之所。
裴序嘴上应道:“可以可以,你们快回房休息吧。”
邱潋白这幅被齐照霜扶着,捂着胸,说话都费力的模样让裴序目不忍睹。
齐照霜道:“没事的恩公,我将邱师兄扶回去就来给你们收拾。”
裴序立马摆手:“不用,我和神……我爹,很快就收拾了,你们回去休息吧。”
他说完将人送到门口后,立马将房门合上,生怕两位小司直热情太过。然而在他转身时又对上了叶沛的饶有意味的眼神。
“爹,你叫的倒是顺口。”叶沛道,“难道你经常这般叫旁人?”
“怎么可能。”裴序走到桌边坐下。
他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一杯,又给叶沛倒了一杯,放到他身前。叶沛望着递到面前的粗瓷茶杯,没有伸手。
在他迟疑这段时间,裴序已经灌下两杯了。
“小石头。你这些年,也是受苦了。”叶沛叹口气道。
“……”乍然听到这话,裴序摸不准叶沛怎么忽然这么说,只能小心答道,“还行吧。”
叶沛坐在竹椅上,话锋一转问道:“那病秧子看你不是看的十分紧吗?怎么此刻又愿意你过来了?”
这事肯定瞒不过叶沛,裴序道:“来的路上,有一伙人埋伏在暗处准备下手,被晏淮玉的纸人给收拾了,现在在问话呢。”
“他问话就赶你过来?”叶沛道。
这是想瞒着?看来病秧子也没有多在意小石头,朋友之间既然不能坦诚,还谈什么朋友。
“也不是赶,晴娘留在他那儿看着。”裴序将兜帽重新戴好,想也不想道,“我总不好一直和他待在一起,不然娄校尉会怀疑的。”
叶沛道:“那你为何不愿同我单独去雍京,一定要藏头露尾、束手束脚的跟着这群凡人?”
裴序眼神闪烁,小声嘀咕道:“这不是怕他们遇到危险吗?我好出手帮忙。”
“刚才埋伏的危险你有出手帮忙?”叶沛冷声地道。
裴序眼睛盯着天花板:“……”好像没有机会。
叶沛神态平和几分,循循善诱道:“小石头,我同你下山,是为了早日去除你与这具身体的关联,人间的事少沾染最好。人也是。”
裴序默然良久。
“叶神君。”裴序有些迟疑的开口问道。
叶沛:“嗯。”
裴序问出心中疑惑:“你对人间……似乎有很大的误解?可你之前也对天方国的子民很好啊。”
在晏淮玉的故事中,是神君赐宝给天方国,才使得他们国土昌盛、人民乐业安居,而后天方国才衍生出司祭一脉侍神供奉。
可这和叶沛表现出来的感觉完全不一样,甚至在他第一次发现属于天方国的纸傀术时,本能的反应竟然是下杀手。
叶沛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而这个答案若要解释起来也太冗长了,若是小石头还记得,他自然不用多做辩解。
但现在显然时机不好,小石头不记得,而他也懒得说。叶沛语重心长道:“你不记得了小石头。但记得我刚才说的话,早点脱离这具身体,咱们早点回去。”
见叶沛不欲多说,裴序也不敢多问。
入夜。
裴序听了晏淮玉的话,尽量让身体按照凡人作息那般休息入睡。他躺在床上很快便进入了浅眠。
深秋晚风瑟瑟,竟是快入冬的时候了,指间穿过的风带着一丝凛冽的寒气。驿馆房间的窗户望出去,恰好是高悬于天际的明月。
“就只有你,没变。”叶沛立于窗前。
千百年的更迭什么都在变,就只有这轮明月一如既往。他的思绪也伴着这阵月华穿回到了许多年前。
青年猛然闯进山洞内,脸上神采飞扬。
“神君!孤不做王上了,明日就将王位传给弟弟!”
叶沛将怀中的玉山石心用布包好,小心放在石台上后,才转身对莽撞的青年温和问道:
“怎么突然有这种想法?”
“孤不想做王上,孤想一直留在这里?”似是怕叶沛拒绝,青年又连忙继续道,“孤想在这里建一个大殿,用全国最好的东西来供奉神君……和那块石头。”
叶沛却觉得他这样做不太妥,摇头婉拒道:“供奉石心只需诚心就好,不必大费周章的修什么大殿。”
“这就是孤的诚心,不这样做的话,那就是违背了孤的本心。”青年轻声解释道,“大殿修好的时候,孤也会留在这里。孤还要在族中挑选一些子侄作为传承。”
“传承?”叶沛道。
“对,这样就算以后孤老了,死了,他们也能留下来继续供着你……和那块石头。”青年越说越兴奋,开始转头在石洞内挥手描画。
“这里,孤要在这里造一面墙,将孤与神君的故事皆描绘于上。这样、这样孤也能和神君一起名传千古。”说到此处,青年低头敛去一丝无奈神色,转而又抬头看向叶沛,语气中带着几分祈求与奢望。
“就这样好不好,神君。”
望着一脸激动的青年,叶沛难得心中多了分纵容,微微点头道:“也好。”
几十年后,青年已然垂暮在威严的大殿之上,重重帷幕之外,是跪地一片的年轻人。
老人握着叶沛的手,他已到了弥留之际。
“神君,孤的传人会一直供奉着你、和那块石头的。你要是想孤了,就看看那面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