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跟二撂子喝的颠三倒四,满嘴胡话说尽,便趴在桌案上睡了。
没有足够的被褥,阿月只好将给俩人挪到灶屋,放倒在柴火堆上。
扶楼枫秀回了房,阿月打来温水,湿透帕子,撩开他的头发,替他擦脸。
他额前头发很长,过于扎眼的话,自己才会随便剪个两下。
因为对外界充满抵触,剪太多会不安心,一直任由它半压眼皮。
阿月撩开他的头发,指尖缓缓穿过发丝,扫过额心端正的美人尖。
虽然看起来凌乱,摸起来却软,平时不敢碰,现在尽管摸个爽。
楼枫秀昏昏欲睡,凉掉的帕子渐渐滑落进脖颈里,猛激的他浑身一颤,伸出抓住那只手腕。
“痒。”一字从喉管里滑出来的,听起来似乎牵扯着暧昧不清的东西。
他撑起几分清醒,努力想要看清眼前人,房中没点灯,看不见彼此表情。
“阿月,你摸我干什么?”
“帮你擦脸。”阿月不疾不徐道。
“哦。”楼枫秀很好骗的点头,接着又道“阿月,你聪明,怎么混都差不了,为什么,就乐意跟着我呢?”
“因为你很好。”
“我不好。”他鼻音浑浊,有点难为情。“我还跟你吵架。”
楼枫秀那张嘴,日常仿佛上了锁,焊了铁,撬烂也不肯说出一句好听话。
如今醉了酒,心里那点小别扭,竟然自顾自的连串往外倒。
“阿月。我知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没有不理你。”
“你有。”他将他的手腕握的越发紧。“你有。”
楼枫秀重复两句,而后,许久没再开口。
阿月没有挣脱,他也没有放手。
好半晌,才听他示弱道“去他妈的尽欢场,爷不去了,行吗?”
“好。”
听到他的回答,楼枫秀倍感心满意足,掌心渐渐松懈,浑身放松。
“你知道吗......”醉意温煦,他声线懒洋洋,话没说完,便陷入一场好梦。
“我知道的。”
阿月知道,知道楼枫秀是个嘴硬心软口是心非的人,做点好事唯恐被人发现,作起恶来反倒耀武扬威。
他受过太多苦,本能抗拒旁人好意,下意识伪装出一副凶神恶煞模样。
明明开心,偏要摆一副臭脸。
担心被人看不起,担心再度被抛弃,担心自己不值,担心好意虚假,担心旁人认为他软弱可欺,担心外界投来怜悯或嫌弃厌恶的眼神。
他早就习惯将凶狠的样子刻在脸上,当一个纯粹的流氓,以为自己铜墙铁壁,并对此从不质疑。
背脊空的发冷,许久不觉得冬天这么难捱了。
楼枫秀伸手,摸不着被褥,也摸不着阿月。
他在梦中担忧的呓语“阿月......”
“我在。”身后伸出双手,将他纳入怀中。
“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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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大清早,大街小巷都在点炮仗迎新年。
楼枫秀是被炮仗声轰醒的,他敲了敲宿醉的脑袋,睁眼,看见一堵墙。
他怔了片刻,猛然起身,身后空无一人。
昨夜种种只记个七七八八,想来恍若做梦,失落半晌,更衣下床,床尾正放着一双新靴。
李大娘冬末都会做好新鞋,交给雀雀塞给他。
穿齐衣裳出门,见阿月跟李大娘正坐在院子里择菜。
李大娘说“那地方头天最是挤,用了饭你留在家,大娘替你去,听话。”
阿月未答,抬头望见楼枫秀出门,眉目带笑道“你醒了。”
李大娘转过头,正瞧他穿着新鞋“还合量吧?”
“嗯,昨晚试过,都合量。”阿月道。
这时垂头一看,阿月也换上崭新长靴,与自个这双颜色不大相同,花样却是一样。
而另外仨人整整齐齐站在大门口,对着杆子上挂的一串炮仗。
老杜拿着线香,跃跃欲试。
右手试了试,不太行,换左手,左手换完,直接交给二撂子。
二撂子俩手换一遍,试都不敢试,扭脸递给了雀雀。
雀雀勇敢的拿着香,距离火捻子只有一寸,但迟迟卡在那,不敢动弹。
一群孩子长这么大,向来都是路过听响,还是头一回自己点炮仗。
你换我,我换你,谁都不敢上前点。
眼看线香燃了半截,雀雀有心要把线香递回去,二撂子藏到老杜身后不肯接,老杜则卖起了惨“雀雀,杜哥胳膊不爽,昨晚上酒喝的多,哎呀,头痛哦。”
雀雀无法,苦着脸找起了外援。
本来想喊娘,谁知道刚好看见楼枫秀走出屋来,尤其她哥穿着新鞋,昂首挺胸的样子,看着就像是来替她点炮仗的。
“我哥醒了!我哥肯定敢点!”
老杜深感认同,拿上线香,快步走到楼枫秀跟前,塞到他手里。
“干什么?”
“点炮仗啊!”
楼枫秀推辞道“你们玩,别管我。”
“谁玩了,别装哈,本来就是你的活,撂子敲门喊半天,你睡的跟猪一样,要不是大娘说怕误了开年时辰,谁来替你点!”
“哥,你也不敢点吗?”雀雀遗憾道。
“谁说不敢?哥这就给你点。”楼枫秀牢牢拿着香,走到大门口,又牢又稳的伸出还剩半截的香。
众人屏息,集体捂住了双耳。
火星碰上火捻子前,他猛然缩回香头,搓了搓胳膊“咳,怪冷的。”
“快点吧你!你要不敢,就还给雀雀,雀雀刚刚都快点上了!”老杜催促道。
“我没有。”雀雀小心否定。
楼枫秀想骂老杜,看了看雀雀又忍住了脏话。
闭了闭眼,再次递出线香,小心翼翼对准在半空浮动的火捻子。
第一声爆破声响起,偏头要躲,恰逢其时,一双手捂住了耳朵。
噼里啪啦的声响变的隐隐绰绰,周围所有声音似乎全部沉在水中。
在那双柔软温暖的的掌心里,阿月望着他的眼睛,唇瓣启合。
炮竹爆破嘈杂声里,他清晰的听到,阿月对他说“新年好。枫秀。”
放完炮仗,菜备齐了,李大娘熬上整锅红豆粘糕汤。
新年头一天,未及弱冠的少年少女要喝粘糕汤,寓意年年高。
饭罢,李大娘额外准备了红封,放在亲手缝制的红钱袋里,就连粉粉都得了条串铃铛的红巾子。
四人接了红封,一道贺新春之喜,只有老杜推脱了几番。
他今年算满弱冠,论道理,已经过了拿红封的年纪,不大好意思接。
不过在李大娘一再坚持下,老杜到底艳羡大家都有,推脱两下,还是受下了。
拿完红封,还没来得及高兴,忽然看见楼枫秀跟阿月脚上同时穿着新靴鞋。
往年只有楼枫秀的就算了,现在竟然阿月也有了!
老杜揣起红封,揽着楼枫秀肩头悄声问“你跟阿月的鞋,大娘纳的吧?”
“嗯。”
“我就知道!大娘是不是忘了给我俩纳双鞋了?”
“留你吃饭不错了,还想穿新鞋?”
“啧,一定是大娘不知道我脚尺,你回头悄悄给大娘透漏一声,我跟二撂子脚小,都是整八寸,不费料子。”
“不说。你没嘴?大娘就在那,想要自己说去。”
“秀儿,咱俩还是不是最好的兄弟!”
“不是。”
“......”有阿月在跟前,就不该多嘴问。
吃过初一迎春饭,李大娘便要带上雀雀要去城西码头,往抱仙慈院前去祈福。
抱仙慈院乃圣莲道分支,此院建立初衷,寓意施恩众生,降福天下。
大庆节日前来此地祈福,乃大别国境上百年的传统。
圣莲道,与大别开朝同时建立,乃大别国教。
数百年之前,大别改朝换代,新任君王不被百姓认可,遂建立宗教圣莲道,引领万民归心。
除了新年,但逢节庆,各地百姓亲朋,皆会结伴入宗门祈愿,拜的正是国教圣莲道。
往常没有长辈教带,几个少年对习俗诸事一窍不通,二撂子闻言,也想跟去凑热闹,便拉着老杜,一块跟着李大娘要走。
老杜喊楼枫秀道“走吧,跟我关系一般的兄弟。”
“......不去。”
“大过年的,在家待着也是待着,一块去凑凑热闹,抱仙慈院年年都有布施,还有好些表演,喷火舞狮,听说乾坤戏班也要去搭台,不给打赏也能瞧!”
楼枫秀显然毫不心动“不去。”
阿月却道“我去。”
“你想去?”楼枫秀看了他一眼。
“嗯。我想去。”
楼枫秀没说话。
其实他很讨厌,不,应该说是厌恶圣莲道。
对于圣莲道分支,当然同样没有好感。
可阿月说想去。
“咱们一起去吧!阿月都去了,咱们在一块多好玩啊!秀爷去吧!”二撂子极力劝道。
“......少啰嗦,去就去。”楼枫秀刚答应下来,却听李大娘道“阿月还是别去了,我们很快,过了午就回来了。”
阿月坚持道“没关系,大娘,我想去看看。”
“你别稀罕那地方,路可远了,大娘替你去就罢了。”李大娘劝道。
“阿月怎么不能去?”楼枫秀不解。
“不是不能,只是......”不待李大娘想到借口,阿月却接过话道“只是昨天运砖,磨伤了手,恐怕不能请香。”
阿月摊开掌心,递给楼枫秀看“已经请大夫替我挑了水泡,敷了手,你放心。”
“对,就是这,他一早想去请香,我就说我跟雀雀代他去就是了。”
楼枫秀神情立刻就不满起来,斥责道“你天天娇贵的跟个娘们一样,分几袋粗盐都能磨破手心,几斤几两拎不清?雀雀不知道我在哪,你还不知道?为什么不早点去喊我回来帮忙?”
说完,楼枫秀想,不找自己也应该,阿月那会甚至不愿意喊他早点回家吃饭。
“大过年的,你狗脾气能不能收收,吓住雀雀了,声音小点!”老杜道。
雀雀摇摇头,简直一副看透玄机的小大人模样道“我哥是心疼阿月哥。”
只见楼枫秀唇角一绷,半点不肯承认,抬腿就出了门。
“那咱们去,阿月就在家,等大娘回来给你们做晌午饭啊。”李大娘交代道。
“好。”阿月应声。
几人说着就往外走,出了大门,老杜一转头,发现楼枫秀却靠在门外头,捡了颗石子在墙上胡乱写画。
“走啊。”老杜叫了一声。
“不去。”他不耐烦道。
“阿月去你就去,阿月不去你就不去,你怎么这么黏人?”
“......”楼枫秀操了一声,憋半天,石子一丢,顷刻跟上前来“谁说我不去?”
“......”老杜心想,就他妈刚刚你自己说的。
雀雀往门里看了一眼,瞧她哥一双长腿走的风生水起,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迟疑半天,暗暗叹了口气。
上了路,楼枫秀渐渐过了死要面子的劲头,越想越觉得不对。
掌心几颗水泡而已,进门不请香也不是罪过,本就想去凑个热闹,又不妨碍什么。
细想了又想,想起昨夜雀雀欲言又止的话。
刚刚阿月还给自己捂耳朵呢,能不愿意喊他早点回家吃饭吗?
他故意停顿片刻,等雀雀到了跟前,拍了她的头,示意她落后几步。
等李大娘走远开,楼枫秀蹲下身便问道“雀雀,你跟哥说实话,阿月怎么了?”
雀雀眼上一红,压低声音道“昨天我们一起去买砖,砖窑老板趁年底提价,不买不准走,砖窑伙计还故意推松砖石砸伤了阿月哥。没办法,娘就买了砖,运砖回家砌完墙,阿月哥就去看大夫了,才没能去找你回家......阿月哥跟我娘不想让你知道,怕你会去惹事,不准我告诉你。”
“哪个砖窑?”
雀雀摇头“不能说,你会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