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均走后,夏侯荡带着众人出城,元洵本以为要回坞堡,不想他们却在城门旁转了弯,换了一条道,扭头驶入白云镇东边一座山上。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夜色笼罩山林,漆黑寂静,仅有月光照入,勾勒出途中山形。耳边山风呼啸,树枝颤抖,远处似有鸟儿哀鸣,细细碎碎,回荡在山谷中,久久不断。
这场景,怎么看怎么像杀人越货的开始。
元洵不禁有些后悔刚才没让孙平随行。
其实他也不是不愿意,但是孙平这个脑子,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说要让自己给他赎身。挺着个塞了四个馒头的大胸在那里抖,跟发癔症一样,搞得周围一圈人看元洵的眼光里是三分惊讶、三分敬佩、三分同情,还有一分的看笑话。
对,这一分说的就是吴含,别以为他看不出,这小子表面规矩,其实比常柏还喜欢看笑话。
是以元洵拒绝了孙平。他要是真把孙平买下来,本来在堡中就濒临崩坏的名声,还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
没有孙平,元洵骑马往不远处兰殊那里靠了靠,虽然他疯疯癫癫的,但至少还保护过他。
众人行了片刻,离开树林,前面的路突然开阔,一片旷野,旁边有小溪流淌,潺潺溪水,鱼儿跳跃其中,月光挥洒其上,多了几分静谧可爱。
再往前行了一炷香时辰,众人来到山顶,只见远处群山连绵,蜿蜒起伏。最当中一座山,孤高巍峨,山势磅礴,被众山环绕其中,颇有众山之王的味道。
元洵忍不住勒马观看,夏侯荡骑马过来道:“这山叫‘帝王山’,是怀荒郡最大最高的一座山。它左边那个形状像个门的,叫’帝阙峰’,右边那一片挤在一块的山,叫‘美人岭’。”
元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帝阙峰耸立在帝王山旁,开阔大气,又看美人岭,问道:“这帝阙峰形状确实像,可美人岭又是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夏侯荡道:“你看那些山,虽然高低不齐,但有的低头,有的昂首,有的随性,有的拘谨,像不像环绕在帝王周围的官员臣子?”
元洵道:“既如此为什么不叫臣子岭?”
夏侯荡一脸古怪看他:“亏你还是读书人,连我都知道香草美人的比喻,叫美人岭难道不比臣子岭文雅有内涵许多?”
文雅二字从夏侯荡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不对。
元洵道:“那美人岭里的山各自有没有名字?”
“那么多座,哪能一个个起名字?就是起了也记不住。”夏侯荡下马,招呼元洵过去,“来,明日九月九,今晚上登高喝他个不醉不归。”
九月九,重阳节,元洵这才发觉,原来他已经离京这么久了。
下马跟上夏侯荡,元洵忍不住道:“你大哥给你挑的这日子可真好,哪有人重阳节成亲的?”
夏侯荡道:“他说我记性差,以后新娘子要想纪念成亲的日子,我这脑袋肯定记不住,就放在九九重阳,我记不住,别人也一定记得住。”
重阳节登高望远,插茱萸,饮菊花酒,是民间常见的习俗,元洵是因为每年要参加丰收祭天的庆典,没有这样的经历,是以夏侯荡这么一说,倒是勾起他兴趣。
元洵笑道:“我见你今日一直喝酒不语,还以为你要找机会趁机开溜。没想到竟是来过重阳节,倒是我猜错了。”
夏侯荡也笑:“开溜不开溜,也得看大哥给不给机会。你以为他让我带十几人是干什么的?就是怕我逃走监视我的。”
随行的十几个青年此时纷纷下马,拾柴火的,生火的,抓野鸡野兔的,温酒的,各有各的分工,兰殊也在一旁帮忙。他们说说笑笑,倒也不像是监视的样子。
不一会儿几堆篝火燃起,火光照亮山顶四周,几个青年捉了野鸡回来,纷纷叫道:“三当家今日给我们开开小灶,烤鸡吃吧!”
夏侯荡指着他们笑道:“你们这些小崽子,半年前吃过一回,现在还惦记着!”
众人都笑:“大战在即,让我们吃一顿好的吧。”
夏侯荡道:“行,让你们死了做不了饿死鬼!”
君子远庖厨,夏侯荡不像君子,但也不像会做饭的人,元洵对他的厨艺十分怀疑。
走近围观,只见他手起刀落,放血拔毛浸水,竟是十分熟练。掏去内脏,将盐、花椒、豆豉等调料涂抹在鸡肉上,又塞了姜蒜茱萸,再用两根树枝穿起鸡身,架在篝火上面。不一会儿,鸡皮滋滋作响,油脂冒出来,滴到火苗中,火苗蹿得更高。另外几只鸡也是如法炮制。
夏侯荡和众人闲聊,边聊边转动,鸡肉开始变得油亮金黄,香气也飘散开来。
又过片刻,鸡皮变得酥脆,夏侯荡把鸡取下来,放在摘好的树叶上,静止片刻,才用匕首切开,汁水流出,香气扑鼻。
众人一拥而上,你撕一块,我撕一块,有人迟了只得了鸡架,也抱着啃起来。
夏侯荡笑骂:“急什么?这还有几只,还怕吃不到?”
说着撕下一只鸡腿,递给元洵。
元洵接过,递给兰殊,兰殊看了看,寻了一个角落蹲着,低头细细吃起来。
元洵无奈道:“他还是没习惯上桌吃饭。”
夏侯荡又撕了一只鸡腿递给他:“多年的习惯,哪是几天就能改的?”
元洵接过,鼻间立马盈满香气,咬上一口,肉质鲜嫩,香味层次丰富,连连称赞道:“你这手艺,就是长安醉仙楼的名厨都比不上。”
夏侯荡递给他温好的一壶酒:“配上菊花酒,更香。”
自己也撕了一块肉吃起来。
酒过三巡,一群人三三两两围坐在火堆旁,说说笑笑,十分快活。
元洵酒气上头,站了起来,想找点水喝。
有人指了指马群给他,他走到小黄马旁,取出水囊,喝了两口。把水囊挂回去,转头却见夏侯荡又一人独坐在旁边一处大石头上,自顾自灌酒喝。
元洵爬上去道:“你怎么在这里喝酒,他们要玩投壶,不一起去玩玩?”
夏侯荡道:“小孩子玩的东西,我才不玩。”
他自己也不过二十岁,这样说,反倒显得自己有多少阅历似的。
元洵笑着在旁边坐下:“你今天这手艺和谁学的,可真是不错。”
夏侯荡一笑,神色却又暗淡下来,喝了口酒,才道:“是我大嫂教的。”
之前三兄弟谈话的时候说到过夏侯荡的大嫂,是被句黎人所杀,元洵心中大约有了数。半晌,他问道:“你大哥大嫂是怎么认识的?”
夏侯荡道:“大嫂从盛都逃难过来的,本来是去投奔陇州亲戚,路上遇见土匪,家底全被抢走,差点连命都保不住,幸而被大哥路过救了。她为了给家中弟妹凑路费,竟然主动说要嫁给大哥,条件是要大哥给她十两银子当聘礼,她拿去给家人当路费。”
“你大哥同意了?”
“大哥当然没同意,想同意也没钱。但他还是把大嫂和弟妹都送到北地郡去。他个子高力气大,一路上也没人敢惹。送到北地郡后,大嫂又说要嫁给大哥,大哥还是不肯。当时他带着二哥和我,没田没钱,吃了上顿没下顿,哪里还能再养老婆孩子?”
“那他们分开了?”
“没有。大哥和大嫂说了原因,大嫂把大哥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当时我八岁,在外面偷听,第一次知道女人可以那么凶,大晚上都做噩梦。第二天,大嫂叫我跟她去山里采蘑菇,碰巧抓到一只野鸡,就回来烤鸡给我们吃,那是我第一次吃到那么好吃的肉。不用我说,大哥自己都舍不得她走,她走了,谁给他做这么好吃的烤鸡吃?后来每次大嫂给我们做烤鸡,他吃的最多,我年纪小,抢不到,大嫂便把这做烤鸡的手艺教给我,让我饿的时候给自己开小灶。”
夏侯荡说的时候,眼神望着远方山海,像是沉入一段悠远却温暖的回忆中。
在那段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里,大嫂总是能用各种食材做出美味饭菜给三兄弟吃。夏侯荡在外面受了欺负,回到家中,见烟囱上飘出袅袅炊烟,便觉得身上充满使不完的牛劲,吃过的苦也不算苦。
接着他道:“大嫂跟了大哥五年,到第六年才怀了孩子。大哥知道高兴坏了,翻遍书籍给孩子起名,男孩就叫夏侯猛男,女孩就叫夏侯猛女,被二哥嫌弃了好久。后来一天村里来了教书先生,长安来的,大哥起大早去找先生起名,带了二哥一起,我和大嫂在家。不想句黎人突然南下,一队人骑着马,见到人就杀,见到东西就抢。”
“大嫂和我藏在茅草堆里,还是被发现了,对方看见大嫂挺着肚子,起了玩弄之心,说要剖开看里面是男孩还是女孩。我护着大嫂,但功夫不如人,不过几招便被打成重伤。大嫂性子刚猛,竟也拿刀挥舞护着我,她农活干得多,力气不小,一时旁人不敢接近。”
“可句黎人中也有高手,只一招便折断大嫂手腕。大嫂不愿放下刀,但也不再灵活,很快被擒下。好在大哥赶到,跟那些人交起手来。那些人不是大哥对手,只除了一人,大哥打不过他。眼看他的刀要砍到大哥,大嫂咬下抓她的人手臂一块肉,逼得那人松手,自己挡在刀前,把大哥推了出去。大哥眼睁睁看着大嫂肚子被划开,大嫂和孩子一同没了命。从那之后,大哥就立誓要替大嫂报仇,报仇成功之前,绝不再娶。”
一个乡野莽夫,一个农家村妇,和书中的才子佳人相去甚远,却也是相濡以沫,只因为句黎人一场南下而家破人亡,怎么能叫夏侯雄不恨?
可他日恨夜恨,恨得咬碎了牙根,又能到哪里去找那句黎人报仇?就算找到,他一个人,对方是句黎的贵族,麾下不少士兵,他又怎么能报仇成功?是以夏侯荡落草为寇,集合各地流民,建立坞堡,训练士兵,组建军队,誓要和句黎人拼个你死我活。
“那个句黎人,你们知道是谁吗?”元洵问道。
“他们说句黎语,我们听不懂。”夏侯荡摇摇头,又道:”但他右臂有一道长疤,胸前有狼头刺青,只要见到他,我们一定能认出来。”
“可句黎人这么多,你们要找到他,谈何容易?”
“找不到又如何?我们杀句黎人,不止为大嫂,更为那些被他们祸害的穷苦人家。那些人家哪个没有亲人死在句黎人手上?我们要报仇,不只是私仇,更是家仇、国仇,哪会因为找不到一个人而放弃?唯有一战,至死方休。”
夏侯荡说到悲愤处,猛灌了一口酒。
元洵坐在一边,久久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夏侯荡站起身道:“你走吧。”
元洵以为他们要回去,跟他去牵马,夏侯荡道:“你不用跟我们回去,我们就此别过。”
这倒是出乎元洵意料,他奇道:“怎么突然放我走?”
夏侯荡道:“怎么,当土匪当上瘾了,也想落草为寇?”
元洵自然不会当土匪,又问:“不是要和林乘风比试?”
夏侯荡道:“哪儿那么多时间比来比去,跟你比过输了,还要再输一场吗?”
元洵直觉有些奇怪:“你把我放在这荒山野岭,我不得被狼吃了?不行,我要回堡再说。”
夏侯荡突然大笑:“你这脑袋还怕被狼吃?你别抓着狼驯就不错了。”
夏侯荡解了马缰欲离开,元洵拦住他:“不是说要带我去骆驼岭?为什么把我留在这儿?”
这话说到重点,夏侯荡神色变得严肃道:“今天的句黎人你也看到了,他们不仅功夫高,还都是不要命的疯子,你上战场,根本应付不了几下,别说打胜仗,就是连活下来都不可能。”
他见元洵认真在听自己说话,又接着道:“每个人擅长不同的事,你出身金贵,干什么不好,非要到战场上掺和什么?田角为什么死?就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能力不够了解,自以为可以打败我,其实呢?这世上有些东西,不是你想就能成功的!”
这是在说元洵的能力,够不上上战场的资格。
这话夏侯荡之前已经说过两次,元洵知道和他再辩无益,于是道:“行与不行,你说了没用,我说了也没用,我们等结果再看。去与不去,决定在我,你不能替我做决定。”
他说的坚决,夏侯荡知道他脾气,便从马上取了刚才的酒坛,递给他:“这是满堂春的‘十八仙’,是一等一的烈酒,又叫’三步倒’。你要跟着可以,把这半坛子喝完,如果还能骑马跟着我们,我就带你走。”
元洵平日里在宫中也尝过不少烈酒,自忖酒量不错,拿过酒坛,咕咚咕咚几下,喝的豪迈,不一会儿,酒坛见底,他脸色却还不变。酒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