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鞮说兰殊有罪,众人本以为是没有杀死元洵、办事不利的罪。可当破多罗如此说之后,呼延鞮却冷笑一声:“你现在连自己犯什么错都不知道了吗?”
兰殊脸上有些紧张,赶紧低头抱拳,不说话。不说话,比说错了要好。
呼延鞮见他竟然还敢坐在马上,没有立刻跪地求饶,更是恼怒:“你不知道的时候应该做什么?”
兰殊一顿,难得出现一丝不情愿的表情。
常柏看不过去:“有你这么对自己人的吗?他不过是技不如人,打不过我们,就要被你当众这样呵斥吗?”
孙平也听不下去,不过他听不下去的是常柏的话,心道这常柏虽然讲义气,嘴巴也真是喜欢占便宜。什么叫打不过他们?这里大家都有眼睛,他们胜之不武也就算了,这小子竟然还敢说是打不过他们?脸皮之厚,叹为观止。
呼延鞮视线扫过常柏,却道:“哪里来的老鼠在叫?吱吱吱的,烦人。”
常柏怒:“我这么大个人讲话你没看见?”
呼延鞮依旧像没听见一样,看着元洵道:“又是你,坏我好事。”
常柏哪里被这样无视过,更加愤怒,拿刀指着呼延鞮道:“我们的话还没说完,你又不是聋子,别装听不见!”
呼延鞮什么人,多少陈府,怎么会理他?轻笑一声,继续对元洵道:“上次在酒楼有人护得住你,这次在战场,可没人护得住你了。”
常柏脸都气红了:“怎么没人?我们不是人?你耳朵聋了,眼睛也瞎了?”
呼延鞮依旧不理他,自顾自和元洵说话,常柏就差提刀冲上去了,还好被孙平拦住,常柏忍不住对元洵道:“喂,你哑巴了?回他啊!告诉他,咱们堡中都是好汉,都能护得住你!“
用刀背拱了拱元洵,元洵“啊”了一声,像是突然回神一般,一双眼睛看向呼延鞮:“你是在和我说话?”
常柏:??怎么你也聋了?
却见呼延鞮脸色沉下去,元洵赶紧解释:“实在对不住,我刚才看其它地方了,没有听见。要不,你再说一遍?”
呼延鞮:“……”
孙平:高手,陛下果然厉害!呼延鞮生气了!他生气了!
呼延鞮哪里被这样无视过,但他看出元洵的小伎俩,强行压下怒气,哼了一声道:“都要死了,让你再看看周边风景,没什么大不了。”
元洵却一指兰殊道:“我不是在看风景,我是在看他。”
兰殊闻言抬起头,十分莫名,元洵对呼延鞮道:“你的大将手指甲断了一半,在流血,应该很痛。”
众人纷纷看向兰殊,果然见到他中指一半指甲断开,血肉露出来,风一吹,连兰殊这极能忍痛的都忍不住皱眉。
呼延鞮的表情有些复杂,虽然破多罗只是一个被家族抛弃的杂种,是他随手可扔的玩具,但元洵当着他的面装好人挖墙脚,也是不能够原谅的。他的东西,一刻是他的,永远是他的,就算毁掉,也不会给别人。
兰殊的表情也有些复杂,茫然之外,又有些惊恐,他理解不了这些话语背后的勾心斗角,只是动物的本能,让他觉得呼延鞮不高兴了。他捂着手,缩了缩肩膀,又低下头去。明明是武艺高强的汉子,此时却像小狼崽一样,害怕得一动不动。
偏偏元洵对他道:“你的二王子在看你的伤疤,你把手指藏起来,让他怎么看到?”
兰殊只好又抬头,伸出手。
元洵笑道:“你的二王子眼神不好,你哪一根手指受伤了,竖起来给他看看。”
兰殊闻言,对着呼延鞮,竖起了一根中指。
呼延鞮脸都绿了。
常柏第一个哈哈大笑:“竖得好,对付他这种不把人当人的,就要这样!”孙平、吕屏等人也忍不住笑。就连呼延鞮的士兵里,也有人压不住嘴角,怕被看见,偷偷低下头。
兰殊赶紧收回手,有些慌张,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一定是有问题,所以呼延鞮的脸色才那么差。
然而除了对呼延鞮天然的恐惧,他心中还有些没来由的失落。这失落在他按照元洵的话去做后,却惹呼延鞮不高兴时尤为明显。像一直照顾他的头狼突然弃他而去,像本来温暖安心的狼窝突然变冷,像他把什么东西弄丢了,可他却不知道。
莫多娄虽然脾气暴躁,但对呼延鞮一直是忠心耿耿,再加上他本来就不待见兰殊,立马道:“二王子,他竟然在战场上公然藐视您,我请您让我把他斩了,头颅泡酒,尸体扔到狼堆里!”
呼延鞮喝止:“行了!有这个功夫砍他,不如把那个小子的脑袋砍下来!”
莫多娄抽鞭欲战,呼延鞮又对他们道:“我带你们‘五大将’来不是让你们内讧的!平日里你们各自为战,今日可是攻堡,你们再不一条心,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今日若不拿下,回去都是军法伺候!”
五大将除了兰殊,皆是一震,心中都道呼延鞮厉害,对他们心中所想都能知晓。
其实刚才他们之间各怀心思,有人为了比武,有人为了保存实力,有人为了抢功,哪里会一心合力攻城?此刻被呼延鞮点出,再不敢有其它心思,只一心攻破坞堡。
元洵这边,所有人也都知道接下来的战斗会更加险恶。吕屏命众人重整阵列,孙平靠近元洵,道:“公子,待会儿怕是有恶战,千万不要离开属下身边。”
元洵点点头,他也知道刚才虽然一逞口实之快,但战场上,终究实力见终章。
呼延鞮带来的,不仅有几十亲兵,还有几百步兵。随着呼延鞮一声令下,前排步兵架起云梯,一个接一个往上涌,甘綦命人将烧开的热水往下倾倒,烫的为首的士兵大叫倒下云梯,下面的士兵随即顶上。冲车被推着冲向大门,车前铁锤砸的大门咣当作响,夏侯雄赶紧命人抵住门后。
顷刻之间,战场之上烟尘滚滚,兵器相交之声此起彼伏。
五大将合力,莫多娄长鞭呼呼甩起,将一个又一个吕屏的人拉入马下,卜渠紧跟着长刀急刺,一招便杀死马下之人。须卜乌涂、乞伏末归、兰殊本来就是各自能独当一面的猛将,率兵冲杀,自是不必多说。
一时间血肉横飞,断肢头颅随地可见,血腥味弥漫空中。
场面还是超出了元洵的预想。
有人兵器断裂,甲胄破开,身中数箭,仍然四处冲杀,直到被刀割破喉咙,倒在马上。
元洵看他样貌,不过十八九岁,还带着少年人的稚气。
再想细看时,尸体已经被撞落下马,一阵马蹄踏过,再不见刚才模样,只剩他的马还在遍地尸骸中寻找主人的气息。
再过一阵,马失了主人驾驭,被刺穿马腿,倒在地上,哀哀鸣叫,声音凄惶。金石相击,鼓音交叠,淹没马儿鸣叫。
尘土飞扬。
再看时,马儿已经和主人一样,长眠不醒。
元洵没见过他的来时,却见证了他的归去。只在片刻之间。
而四周,全都是这样的死亡。如鸿毛一般,只一瞬,人就如羽毛被风吹起般,飘走了。
什么也留不下,连姓名也没有,史书上也不会有他的名字,连墓碑可能也没有。
他就这样死掉了。
元洵在宫中听柳宽讲诸侯征伐,在白马营听参事讲阴谋阳谋,在街头巷尾听说书先生讲战场奇闻,没有一个人讲的是这样的故事。
他想象了无数遍金戈铁马、万军齐出、纵横疆场的场景,没有一幕是这样的,具体,鲜活,残酷。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战场无情,他今日才亲身感受到。
孙平看元洵又在发愣,以为他呆病又犯了,赶过去道:“公子,这里现在太危险了,我带你杀出去!”
常柏刚才就是因为元洵出来的,闻言道:“怎能落下兄弟们先跑?还是不是条汉子?”
孙平道:“现在摆明了打不过,再打就是送死。还不如大家一起合力冲出,等修整好了再战不迟。”
他说的也有道理,吕屏看了一眼墙上,没有新的旗语,摇摇头道:“我们不能走。我们走了,骑兵可以集成方阵,向墙上射击,到时候墙上人顶不住,坞堡就破了。”
孙平道:“可现在兵力悬殊,凭你们这百人,就是都战死,怕是也只得拖延一时半刻!”
吕屏到底是身经百战的老将,闻言笑了:“年轻人,没打过仗吧。”
孙平道:“没打过又怎么样?”
吕屏道:“你可知士兵的最重要的事不是赢。”
孙平道:“不是赢是什么?”
吕屏不答,反道:“你们不是堡中人,快走吧。小门那里有个暗道,你们往东边突围。”
孙平本来已经疲累,又被吕屏这么一说,倔脾气上来,还要再问,吕屏已经叫道:“常柏!”
常柏:“在!”
吕屏道:“你是今年年初受训的,大半年了,也该出师了。今天要是能活下去,明天就离了甘綦,到我这里报道吧。”
常柏打落一支飞箭:“可说好了,这次不能再变!”
吕屏大笑:“你小子,一点亏不吃!今日就算你的最终考核,我来替甘綦教你最后一课。”
常柏道:“是什么?”
孙平见吕屏转身,也急着想问他军人最重要的到底是什么。
吕屏背影面向二人,他的面前,莫多娄、卜渠、须卜乌涂、乞伏末归嗜血而来,他抽出长刀,身下黑马如箭离弦,声音从远处传来:“赢是将军的事,士兵要做的是服从军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