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陆仰抬手,似怜爱地拂过那块陈年的伤疤,又拂过脸上的红痕。
那是一道已经愈合的伤疤,积攒了多年的伤痛。而伤疤的主人像一位经历了风吹雨打的老人,身上全是褶皱。
陆仰枕着她的双腿,双手交叠,缓缓说道:“累吗?”
“哪方面?”陈幸的尾音有些发颤。
陆仰答非所问,将一连串的问题一次性说完:“这些债和你有关系吗?阿姨怎么样了?你身上还有其他伤口吗。要去医院吗。”
“都是我爸欠的,和我没关系,但是他们找上我了。”陈幸抿了抿唇,“我妈……”
陆仰站起身,坐在她身边:“我让白叔叔来接我们。”
陈幸:“回学校?”
陆仰:“去医院。”
陈幸:“我还没下班。”
“……”陆仰转头和她对视,对方眼里的正经竟让他有些错愕。短暂的对视过后,陆仰再次阅读《员工守则》,企图从里面找出一点可以去医院的理由。
最后他打了一通电话,五分钟后巫秘书马不停蹄地赶来了:“小仰少爷。”
陆仰起身,简单地交代了一下。
巫秘书怔愣了一瞬,靠着多年的经验强装镇定地看了眼陈幸,随后整理了一下跑乱的头发,露出了标志性的假笑:“好的,少爷。”
陆仰拉着陈幸出去,巫秘书这么一个身穿西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精致男人开始拖地。
车里开了暖气,陈幸的手被陆仰握在手心里,她沉默了会儿,道:“陆仰,谢谢。”
陆仰:“然后呢?”
陈幸:“……没了。”
陆仰嗯了声,停顿了下,又道:“你准备怎么解决?”
陈幸:“挣钱。”
“只是挣钱?那些打你的人呢?你准备怎么办?”
“我不知道,这些很重要吗?”
陆仰沉声道:“很重要。”
“那你能告诉我。”陈幸仍然低着头,“你为什么总是一脸轻松地说出这种话吗?”
陆仰道:“因为我努力,所以我解决很多难题才毫不费劲。”
陈幸疑惑:“我不努力?”
陆仰道:“很努力,但是你搞错了方向。”
陈幸沉默了半晌,最后很轻地嗯了声,偏头靠着他的肩。
“喂?找到陈幸没?”
陆仰靠着墙壁,嗓音淡淡:“嗯,在检查。”
韩熠生:“她咋了?”
陆仰没什么说话的欲望,敷衍道:“没咋。”
“……检查什么?你跑过去干嘛?”韩熠生像是发现了什么大秘密,“别跟我说你们已经发展到那个地步了!”
“……”
手机被抢了过去,换成谢燃接听:“还好吧?”
陆仰抬起眼皮,有些疲倦地回答:“不好。”
谢燃:“之后准备怎么办?”
陆仰:“走一步算一步,我帮她还。”
谢燃笑了声:“好笑。她愿意让你帮么?”
陆仰思考了下,没有回答。
“离她远点,给她一笔钱比什么都好,别去淌浑水。”
“你懂什么。”陆仰的语气不善,“挂了。”
另一边的韩熠生急忙接过扔回来的手机,没好气地说:“你脾气能好点吗?什么叫给笔钱?你把人陈幸看成什么了?”
谢燃蹙眉:“什么看成什么?”
韩熠生道:“你没看出陆仰是真心喜欢她的吗?你将陈幸视为可有可无的人物,可陆妹妹从来都不愿意放弃她。你这冷酷无情的东西,怪不得没人愿意和你谈恋爱。”
“……”谢燃瞪他。
韩熠生瞪了回去,转身打开车门钻进去,实在是生气,又忍不住道:“没谈过恋爱、不懂得爱人就少去嚯嚯人家情侣。”
谢燃也跟着进去,沉着脸罕见地没有怼他。
“你们两兄弟今天吵架了?”驾驶座上的女人补着妆,闻言笑道。
韩熠生指着谢燃,道:“妈,这人引起公愤了。”
副驾驶座上的男人给他们递了饮料,说话很温和:“多大点事。小仰呢?”
“在陪女朋友。”谢燃低头玩手机。
“都谈女朋友了啊。”韩父有些惊讶。
韩母笑道:“长大了,生生也十八岁了,谈恋爱不是很正常的吗?”
韩父醉翁之意不在酒:“小燃谈过恋爱没有?”
谢燃听出了弦外之音,也不拐弯抹角,斩钉截铁对答如流:“韩熠生谈过好几段,都分了。”
“你这人!”韩熠生暴跳如雷。
韩父连忙制止这场嘴仗:“好了好了,我们今天去钿烊吃饭吧?怎么样?”
韩熠生道:“爸,陆叔叔请你吃饭就去吃呗,还问我们干什么?”
谢燃一脸平淡地揭短,坏人属性大爆发:“韩熠生在钿烊吃饭一直没给钱,欠了好几万。”
韩熠生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幸好今天只有谢燃,要是陆仰也在的话,他没被气死也会被父母打死:“你有病吧!”
韩母道:“韩熠生!怎么和小燃说话的呢?怎么可以骂人呢?”
韩熠生懒懒地靠着车窗,双手合十:“行行行,我错啦。谢燃才是你们亲儿子吧?”
韩母笑道:“都是我儿子,我一共有三个儿子。”
韩熠生呵呵哒:“这位女士,您胃口也太大了吧。”
车里的氛围和和睦睦的,韩父又给他们拿了很多饮料零食。
韩熠生摆手:“不用了不用了,等会儿还吃不吃饭了?”
韩父突然想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哈哈,怕你们饿了,想给你们垫垫肚子来着。”
谢燃毫不留情地补刀:“他准备留着肚子吃女生送的零食。”
韩熠生被气得发抖:“爸!妈!你们儿子是清白的啊!”
前面的夫妻哈哈大笑。谢燃笑了笑垂下眼。
——
窗外还在下雪,不过一会儿就化了。医院外的草丛上积了层薄雪,陈幸坐在医院的长椅上,陆仰给她安排了全身检查。
“你在哪?”陈幸打了个电话过去。
“在路上了。”他道,“可以再等会儿吗?”
陈幸嗯了声。
等会儿真的就是等会儿,两分钟后陆仰快步走来,同时他手里拿了一叠纸以为几支笔:“签字。”
“这些是什么?”陈幸抬头问。
“给你申请的补贴,家庭情况特殊的都可以申请。”陆仰坐在她身旁,伸手指着下面的空白处,“在这里签上你的名字。”
陈幸嗯了声,也没看纸张上写的什么,全部签好字就还了回去:“谢谢你。”
她歪头靠在陆仰的肩上,医院走廊很冷,陈幸鼻头翕动。
“你一个大男人哭什么?”陈幸抬手帮他擦眼泪。来往的人都短暂地注意了下哭泣的俊美男人。
陆仰不答,拉着她的手,指尖小心地擦过上面的厚茧伤痕。
明明是自己受伤,陈幸还要去安慰身旁这个大男人:“我很坚强,很多事情我都可以熬过去。”
“坚强不是忍受。”陆仰吸了吸鼻子,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滑下。满背的青紫,触目的疼痛,光是看着他的心已经被千刀万剐。
这次换陈幸沉默,陆仰换了个话题:“你累不累?”
陈幸望着窗外墙壁裂缝中生长出的绿草,它正在寒风中起舞,身体已经千疮百孔,而头颅却始终高昂。
思考了下,陈幸服软了,起身用衣袖帮他擦完所有眼泪,似吐气般吐出一个字:“累。”
陈幸不在意脸上的伤,遮一遮过几天就好了,但是陆仰还是去买了一盒创可贴,小心地给她贴上。
出了电梯门,陈幸去开门。屋里黑压压的一片,陈幸回头对他笑了下,说道:“陆仰,祝你永远年少。”
陆仰此刻并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只以为是一句祝福而已。她经常祝福周围的人,所以常常把自己遗忘。
他回复:“你也是,你也要永远年少。”
陈幸只是嗯了声,把鞋柜下的钥匙拿出来,转身去厨房拿水冲洗了几下又用纸包着擦干。
陆仰坐在沙发上查看说明书。
“陆仰。”陈幸走过去,把一串钥匙递到他手边,“家里的钥匙。”
陆仰没接:“房子找到了?多久搬过去?”
陈幸坐下,继续靠着他的肩:“就住在这里,其他的房子太贵了。”
陆仰打开手里的纸盒,撕开包装,往手指上挤了点药膏:“那你把钥匙还给我做什么?”
陈幸道:“这是备用钥匙。”
陆仰又问:“那群人怎么办?”
陈幸说话没底气:“我每个月定时打钱……”
陆仰看向她:“哦?那些债不是和你没关系吗?”
陈幸道:“嗯。但如果不这样的话,他们会骚扰我妈妈。”
陆仰哦了声,往她脸上涂药膏。
“陆仰……”她还是忍不住问。
陆仰低头挤药膏:“在呢。”
她问:“关于我身上的事,真的很重要吗?”
陆仰涂着药膏:“很重要。”
“那你想知道吗?”
“那你想说吗?”
陈幸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他没说“要”,而是询问她的意见。
“高一我们被传早恋请家长那次。”陈幸深呼吸了一下,眼下的疤开始隐隐作痛,“那天你也在。”
“嗯。”
“他当着那么多的人面打我骂我,不给我一点面子,让我颜面尽失。”陈幸想笑一下缓解压抑的气氛,嘴角却怎么也提不起来,“很多亲戚都帮我爸说话,他们都让我懂事,说我早恋不对。除了我妈,没人相信我。”
“嗯。”
“我说我没有,我被冤枉了。他们又说我是撒谎精。我爸为数不多的愧疚也重新变回了愤怒。”
陆仰感觉嘴里苦涩,再次沉沉地嗯了声。
“其实那天并不是因为早恋才打我。”陈幸开始抽噎,眼泪夺眶而出,可她却是笑着的,眼泪流进嘴巴,她尝到了酸涩和苦味。
多年压在喉咙眼的陈年瘀血终于被吐了出来,陈幸的语气也变得激动,呼吸变得不畅,像是被手指捏住了咽喉:“因为一个碗!因为摔碎了一个碗!!”
“我的记性真的很不好……很多事情经常忘记,很多……很多我记在日记本上的事情都会忘,很多开心的事情根本想不起来。”陆仰抱住陈幸,陈幸的声音变得刺耳。
她捂着眼下总是疼痛的伤疤,那是多年的陈伤,是最耻辱的证明。
窗帘筛了些细碎的阳光,落在陈幸的脸上又添了几行眼泪。
“但是!高一的那件事我做梦都不会忘!我看到我爸那张脸就会害怕得发抖,每次想起他……我就感觉好痛苦!”脸上越来越烫,始终湿润,“他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阴影!”
人非草木。在很多时候,在众人面前,陈幸是时而开朗时而冷淡的女孩,身上可能压着一个若隐若现的担子,所以看起来会感觉有些老成。现在,在陆仰面前,她是一只颤抖薄翼的雨中蝴蝶,翅膀下面吊着一块巨石。
那是一颗多年以前的眼泪,包含了委屈痛苦。
陆仰咬着嘴唇,痛她所痛,苦她所苦。
他希望自己是一块橡皮擦,这样就可以擦去陈幸所有的痛苦;他也希望自己是一支笔,在纸张上书写满满当当的快乐。
哭到颤抖崩溃,到最后没有一点力气,眼泪已经干涸,陆仰将她横抱起来。
卧室里很干净,他将陈幸放到床上,替她盖好被子。她睡觉的时候眉头紧锁,下一刻却因陆仰落下的吻而舒展。
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下,陆仰又看了她一会儿,起身研究其他药膏,回想起她的话,陆仰的眼眶忍不住湿润起来。
被击溃后还带有余温,余温中也残留了豪气酣畅,她总是这样,难言的尴尬总能被陆仰接纳。
窗外的雪停了,雨也小了。
许洧彬时隔一个月回到家里,许昌熬了一锅鲫鱼汤,炒了几个家常菜。一起来的还有杨芹娜、魏有义以及许望彬的同学。
家里难得热闹。
魏有义很自来熟,嘴里吐着不正经的话,很快就和小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