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面前。
然而诗安没抬头,她的目光仍陷在那杯水中。
她能猜到那是什么。
握着水杯的手指又紧了紧。
她发觉她竟然忘了亲子鉴定并不是只有血液才能鉴定,只要他们想,他们什么时候都可以戳穿这个谎言。
——基因是不会骗人的。骗人的是我。是我不承认。该死!
“我信你。”
黎羽又重述了一遍他刚才的话。
他对上诗安看向他的眸子,神情不变,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似乎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实:
“我知道,但是我信你。”
他的意思很明了:我知道你是,我也早已猜到你是,至于后边你说的那些,我并不好奇,但是我相信你。
“理由?”
诗安猛地将水杯放下,从椅子上起身,伸手覆向黎羽那只还未从按钮处移开的手,荧光屏被关闭,他们的距离被缩短。
这回是诗安在主动向他靠近。
那双目光仿佛要将黎羽灼伤。
他不是第一次被人亲近,但这次他无法坦然。因为诗安的眼中是要将他面具彻底撕下的决绝,她是要确定,他说这句话的真实性。
这一幕,让他蓦地回想起某个场景。
“我需要你。”
他尽可能平复自己的情绪,再次重复了这句从诗安口中说出的话。
或许是听到了满意的答案,话音一落,诗安就抽走了手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这时再看向她,再无刚才魂不守舍的模样。
就好像是一瞬间便想清楚了下一步,然后放手一搏。
“我只想活下去。”
黎羽再次打开了显示屏,对诗安所说的话置若罔闻。
“你没有说实话,谎话精。身为一个合作伙伴,你非常不合格。”
黎羽听此,不禁笑出了声,翻找信息的手也停住,幽幽地看向诗安:“那又如何呢?”
不可避免,诗安在接受到他的目光后心神一凛。
这时候的他才像是毫无保留地将真我释放出来。
不可侵犯又富有攻击性。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小姐您愚蠢得可笑……”
“比起我而言,你能做的更多是吗?”
诗安抢答道,交叉双手,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敢和我打个赌吗?”
“您希望赌什么?”
“赌我们都能为对方做到什么程度。”
“倘若我能让您活下去,那您能为我做些什么?”
“真相。我能找到真相。”
黎羽眉眼一挑,饶有兴趣地反问:
“您能带给我什么真相呢?”
诗安眼神看向桌上那支笔,直言道:“我虽然看不到,但是我帮你找到了。”
眼前那人的笑意更浓了。
她不是没猜过他是不是在设局套他的话,但诗安现下只想抓住他——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等见到叶南月我一定要把她绑起来让她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现在,至少要先套住他。
“那您的赌注呢?”
“我自己就是赌注。”
此时的黎羽仿佛又回到了平常的那种状态,笑盈盈地注视着诗安好一会,直到后者被盯得又要张口骂出什么,他才像深思过后决定般开口:“那我就给您,一个您存在的证明吧。”
诗安一愣,又听到他加以解释:“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您的存在。当然,前提是您能让我发现真相。”
前半句话已似惊雷般在诗安耳际炸开,她已听不见后半句内容如何。
刚刚整理潜藏起的慌乱又再次从心底喷涌而出,她的故作逞强在他眼里也如此可笑,以至于他这不知真假的话语都正中她下怀。
“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那句来自她最信任的人口中所说的话,在一切开始之前就始终萦绕在她耳畔。
而此刻,这句话开始分崩离析,“苦衷”两个字开始粉碎。
在黎羽明显错愕的目光下,有一滴泪划过她的脸颊。
以卵击石。
诗安知道,是她被抓住了。
这从开始便是他设的局。
这是她记忆以来第一次,有人愿意去向世人证明她的存在。
无关真假,她甘之如饴。
—
接过黎羽递来的纸巾,诗安转移了话题:“听说你有个妹妹?”
黎羽点头,将信息选中并在他们之间的显示屏中展示出来,诗安可以清楚地看到叶家人的各种信息。
冗杂琐碎的内容令她难受,她顶着桃红的眼看向黎羽,后者便开始了简洁明了地概括。
少了平日里调侃的语气和那一成不变的标准化微笑,此刻的黎羽就算是板着脸也让诗安觉得十分顺眼。
外加黎羽别具特色的嗓音和娓娓道来的语调,只是聆听都让人如置身自然中心生宁静。
——如果不是他,或许会更招人喜欢……
“您在听吗?”
“……不然呢?”
诗安明显底气不足。
“那您能否简要阐述我刚才说了些什么?”
“……”
诗安被这突如其来的教师味给噎住了。
这么多年来,她因为跟着叶南月常年东西跑,没法正式入学,故更多时候她还是靠自学。叶南月则认为她是个祸害,去学校肯定也会经常被找家长,嫌麻烦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所以最终是不了了之。(*1)
她倒也乐得清闲,得亏她遗传了父母的好脑子——如果没有经过叶南月主刀的手术的话——总之成绩也还算过得去。
至于补习老师,曾经有过,却因为二人实在不对付,叶南月就没再找过了。
——他这口气简直和我的前补习老师一模一样。
回答完后,诗安忍不住道:“你其实很适合当老师。”
“未来我会考虑的。”
黎羽回以一个微笑。
走神归走神,诗安最终也还是厘清楚了大致关系:
叶家原家主叶青羽和顾岑妍成婚后本是很恩爱的一对夫妻,但自从男方因车祸意外去世后叶家就开始走下坡路。身为精神科医生的顾岑妍本是没有能力管理叶家的财政的,但当时叶家竟然除了叶青羽一个人外再无可以接手的人。为了不让丈夫的财产落入心怀不轨者手中,顾岑妍只好独挑大梁,但结果可想而知。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顾岑妍宣布和自己的一位患者成婚,这个患者也就是黎家黎夕。黎夕的加入确实让叶家情势有所好转,但种种行为难免不了被同阶级人士诟病,毕竟黎夕自身能力于众贵族子弟中并不出众,又加之童年遭遇不测出现人格分裂后性格变得更为孤僻。只据悉黎夕爱顾岑妍成疯魔,很难不让人怀疑顾岑妍是不是被黎夕胁迫等。
那时的黎家比起落魄半途的叶家而言也算是有些实力,二人成婚后黎家的产业便全部合并到叶家名下。只是两个外姓人占着一个别人的壳,这件事难免让人唏嘘,偶尔还是少不了些说三道四。
而一切种种的风言风语都在黎夕帮助顾岑妍重新让叶家东山再起后销声匿迹。
至于一些内事,各家族其实狗血程度都大同小异:有不育一子从福利院里收来培养的,也有养育了却是魔鬼式教育的,当然也有不少常年在外不断播种后代无数的……“利益最大化”算是在这里展现得淋漓尽致了,更别提什么爱了。
顾岑妍就是如此的。所以她才这样对待黎羽,黎青也才会被黎夕主人格偷偷送走。
诗安细细捋下来,她总觉得这位夫人并不是不会爱,而是她唯一的爱人已经离去了。
回想起初见,顾岑妍给诗安的第一印象是多情性感,风韵犹存。
她很漂亮,但不是因为黎夕给她的爱使她漂亮,这是发自于她自身的,她本就如此。但这只是外表上,她的气质同诗安初见黎夕时如出一辙。
萎靡,又多了些自暴自弃。
最关键的是,他们的互动并没有让旁人感到被喂了口狗粮。
可见,顾岑妍的眼中并没有对黎夕的爱。
她爱的是叶青羽。
这么一想一切就可以串起来了,无论是庄园名字处被人划掉的“Old”,还是黎羽他们两个的名字……顾岑妍似乎在努力的让一切充满叶青羽的痕迹。
至于黎夕,诗安并不了解人格这一方面的,但她主观上还是更偏向于主人格,那个会称呼黎羽为“小羽”的他,至少他有在尽己所能帮助黎羽他们。而另一个,诗安只是回想都发觉脖子又些疼痛。
回忆起当时碰面时他所说的话,诗安问道:“你父亲当时对我说'赎罪',是在赎什么罪?”
“父亲清醒的时间很短。自从他要求设计那一间房后,都会在清醒的时间进去。他没有告诉过我原因。”
他一顿,却没有再继续。
诗安低头看向了自己左手处缠着的那枚戒指,突然想起了黎夕曾对她说过这是他送给他们唯一的礼物。而他的孪生妹妹,此刻却不知身处何处。
——是在想念,还是在埋怨他自己为什么没有被带走呢……
她能理解黎羽的心情,但却没办法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
正如她自己的遭遇说出来,别人所能做的也就是倾听。
黎羽就是这样,他倾听了,但他不会说。
至少诗安是这样感觉的。
——还是安慰一下吧。
他现在就像是玻璃做的花,轻轻一碰就可以碎一地。
思索片刻,她便在他的注视下伸出左手,道:“叶南月难过的时候喜欢抱着我,但我不能让你抱着我,所以……”
下一句忽的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勇气在犹豫的这几秒间开始消散,热气开始涌上耳梢,诗安只好移开自己与他对视的视线,忸怩续道:“你可以牵我的手。”
“噗呲”
诗安听到他的笑声泻出,以为黎羽又是在故意做戏给她看了,微恼地重新看向他,哪知这一眼便再也移不开——
她肯定这笑是发自真心的,因为她的心脏一同跟随着震颤。
她看到凝固的玫瑰解冻消融,开始有了初春的迹象。
她发觉自己开始浸没于那泛起荡漾的琥珀色桃花潭,然后慢慢下沉,慢慢溺毙。
诗安觉得自己要醉了。
因为偷喝叶南月酒时她的双颊也同样地滚烫。
随后,那人只轻轻将她的食指指尖握住,漂亮的双眼弯成月牙,潭底传出回响,她听到他说:
“谢谢你,我很开心。”
(过渡场 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