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于皖心下已有所思量,可真正面对这段过往时,震惊之余,是对项川的再一次的敬佩。
他知道项川在隐瞒什么,或许是有苦衷,抑或是背负了本不该属于他的过错。项川最终选择以己身承担下一切,无论这错误该不该归咎于他。
可哪怕他心甘情愿地担负所有,平息了蛇妖的怒火,救治好钱衡宝的双腿,缓解了南岭群蛇给百姓带来的困扰。
也挽救不回那几位修士的性命。
他是愧疚的。午夜梦回之时,他也后悔过许多次,倘若当年没有一时冲动,倘若当年能再多查探一番,再多同人商议一番……不为掌门之位,不为他的修道之路,只为无人受伤,为那个天分极高的孩子不会幼年失怙,孤苦伶仃。
这种滋味会把人逼疯,因为于皖同样经历过。但他也明白,堵塞在项川心间的,困扰项川多年而始终无法放下的那一切,比于皖体验过的还要浓重许多。
若说于皖的愧疚是滴墨水,那压在项川心头的,就是块沉重而绵密的墨锭。
多年如此,从未消散。
于皖知道,若非他同李桓山这层师兄弟的关系,项川也根本不会将这其间种种告知给他。
他静静地陪在项川身旁,轻声道:“即便没有钱澎,南岭群蛇泛滥,终会让人不堪其扰,告知修真界。若是换个人处理,会不会是另一种更惨痛的结局,都说不定。”
“何况这本就不是您一人的过错,您却选择全部承担,后辈们无法学到您处事的态度和方法,实在遗憾。”
但这也是劝慰的话罢了。项川不可能愿意将压在他肩上的这些公布而出,那势必会引来对钱家、对群墨的讨伐,反而会将他好不容易达成的平和局面打破。
项川也没把这话听进去。正如他所说,多年而过,再探讨什么都没意义。他问道:“李桓山如今怎样?那年诸生会后,誉和还给我写过信,说他天分极高。”
于皖道:“大师兄因我而受伤,后来改练左手剑。前些年他同金陵叶家之女成婚,已有一子。”
“因你而受伤?”项川皱起眉,话里还有些不相信,“莫非是那年夏天封印破裂,他为了救你?”
“不是。”于皖实话实说,“是我纵容自己生出心魔,后来发作从而伤到他。”
苏仟眠坐在一旁,本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听到这话,还是不免望过来一眼。
同他说这么清楚干什么,苏仟眠心道。
项川听完于皖的话,猛地伸出手握紧他的领口,而苏仟眠瞥见他的动作,则是一并站起身,道:“放开他。”
于皖扭头看苏仟眠一眼,并未作任何反抗。他垂眼看向项川的那只手,比起寻常老人,多出不少因习剑而磨出的茧。
于皖道:“要打要罚,随您。”
项川深深叹口气,松开了于皖,道:“这还不归我管。”
“别人师兄弟间的事,你也管不到。”苏仟眠走到于皖身旁,冷声道,“他被罚得灵脉堵塞,远转灵力都费劲,不然你以为他的修为怎么会这样低?”
项川看了眼于皖,似是有些动容。于皖道:“我犯错,师父罚我,也是应该的。不说这个了,前辈不是要回岩州么?我捎您一程?”
“行。”
见项川神色缓下来,苏仟眠勉强放下心。他道:“师父你们先走,我要去办点事。”
苏仟眠的话说得太突然,于皖不由得心下一紧。他拉苏仟眠走到一旁,低声问道:“办什么事?”
“秘密。”苏仟眠朝于皖狡黠一笑,“等你回去就知道了。”
说完,他偏头看项川一眼,又道:“我也不便和你们一起。”
这倒是实话。于皖知道他话里的不便意指为何,又见他神色轻松,应当不是多么严重的事,没再阻止,只叮嘱道:“注意安全。”
苏仟眠应道:“师父放心。”
将苏仟眠送走后,于皖自是御剑送项川回去。然而待他拔出剑,项川却一动不动,盯着他的剑身说道:“我早就想问了,你这把剑是从哪里得到的?”
于皖心下感叹项川不愧是年纪轻轻就能当上玄天阁掌门的人,实在敏锐。他看剑身上的“霁月”二字一眼,答道:“是我娘给我的。我娘她,是魔族人。”
“怪不得。”项川似是早就料到这个答案。他并未多追究一个魔族人为何会到人界,而是伸手抚过,沉声道:“这剑是用魔族特有的玄铁所制,以灵力驱使,并不能发挥出其真正的威力。”
言下之意很明显,只有魔修才能用好这把剑。于皖沉顿一下,笑道:“可惜我这人太小气,我娘留下的东西,舍不得给别人用。”
“人魔混血的资质,确实不利于修道。”项川难得地宽慰他一句,“慢慢来罢。”
秋末冬初的气候,即便南方相对暖和些许,也抵不住御剑于空中时迎面而来的寒冷的风。这对于皖来说不算什么,只是他担心项川的身子吃不消,起初御剑的速度并不敢多快。
不想一番好意非但没被领取,还惹来这位前辈的不满。
项川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御剑是多少年前,但眼下的体验并不算多好。他看向脚下匆匆略过的山林,道:“以你这样御剑,明天天黑都未必都回岩州。”
“我怕冷。”于皖道,“您不怕?”
项川冷笑一声,道:“长痛不如短痛。”
“那您站稳了。”于皖叮嘱一句,默默运转灵力,簌簌风声霎时从耳边飞过。虽说项川并未表示有什么不适,但于皖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因而御剑的速度也不过比方才稍稍快了一些。
项川的脸上早看不悲喜。于皖正凝神御剑,忽而听到他问了一句:“你之前说,你师父的离开与此有关?”
“也只是我的猜测。”于皖应道,“他可能没有放下此事,离开是为了找群墨,帮故人报仇。”
项川沉沉叹口气,道:“阻止他。”
项川当年甘愿退让,承担过错,为的就是能彻底平息。多年后再有人推翻此案,也就意味着他费尽心思所做的一切等于白费力气。
于皖道:“倘若他真有这个心思,我会尽力制止。”
项川听完于皖的回答,沉默一会,又道:“若他不听劝解,一意孤行,让他来找我。”
“是我派出去的人,若要报仇,怎么都得先来找我。”
于皖偏头看他一眼。凭项川的话可知,陶玉笛此前从未来找过他。而当年事发之时,陶玉笛不过是玄天阁的一个普通修士,即便手中有点权利,也没到能同掌门等人议事的位置。
于皖不免将心中困惑问出口:“当年玄天阁的诸多修士,都知道这其间细节么?”
“除去那晚议事之人,对外一并瞒了下来,只知道我派人杀群墨,后来请罪离去。”项川说罢,话音一顿,“你的意思是?”
“其实知不知道细节好像也没什么。”于皖思索道,“知道是群墨杀了人,也足够了。”
项川叹口气,于皖继续道:“也许是我多想,他离开或是有别的打算。”
此后则是沉默无言。于皖将项川送回至岩州城内后便停了下来。他本想将项川送至住处,却遭到拒绝。
项川分明是不想被人知道如今的具体行踪,于皖尊重他的意愿。临别前,项川还是免不得叮嘱一句:“你如今知道的这些……”
他声音一沉,于皖立马接上,道:“我明白,前辈放心。”
“不止你,还有你那青龙徒弟。”项川沉声警告。
于皖笑了一笑,低声应下,道:“他对这些没兴趣,就更不会说什么了。”
“前辈保重。”
送别项川,于皖走回客栈。客栈虽在城郊,但并不算太远,走去也就是多花些时间。此外则是在岩州城内御剑,未免有些惹眼,于皖不想这么做。
剑被他小心收好后,又紧紧握在手中。于皖从未有过以心魔入道而修魔的念头,可想到项川说过的话,还是不免心生愧疚。他将霁月剑贴在胸口处,低声同它道歉。
“跟着我这么一个主人,委屈你了。”
还未到目的地,于皖远远便见到苏仟眠的身影。苏仟眠坐在客栈门前的空地上,朝于皖招手,身前的矮桌上泡了壶茶。
“这是?”于皖走近了,弯腰问道。
“花茶。”苏仟眠掀开盖子,赫然是一股浓郁的花香混着茶香。他道:“师父不是想尝尝吗?我就回头去买了些。”
“原来是去办这事。”于皖笑道。
苏仟眠也是一笑,伸手倒上一杯递给他,“好不容易来一趟,没喝上不是太可惜了?”
“道长你可算回来了。”
于皖刚喝下去一口,就听见孙远的声音。
孙远从屋内走出来,下巴一抬,指向苏仟眠,一副告状的语气,“他向我借一堆东西,说是泡茶。我寻思尝尝什么味,他非说等你回来才准喝。”
于皖笑了笑,倒了一杯递给孙远,一并问道:“宋婉的伤好些了吗?”
“好多了。”孙远如愿以偿地喝到茶,“今天又是生龙活虎,开始到处乱跑。”
于皖应道:“那就好。”
他并不急着回房,而是在苏仟眠递来的凳子上坐下,抬头看夕阳。
苏仟眠给于皖把花茶倒满,问道:“师父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吧。”于皖道,“事已办妥了,也没必要再耽误什么。早些回去,你也能好好歇几天。”
苏仟眠轻声应了句好。
“明天就走啊。”一旁品茶的孙远听到他二人的话,幽幽来了一句,似是有些不舍。
于皖笑道:“你要是能给我免几天住店钱,也不用这么急。”
孙远撇了撇嘴,转身回屋,显然是做不到。
苏仟眠见孙远已经走了,才低声同于皖道:“项川有再说什么吗?”
“让我保密。”见墙边有些狗尾草,于皖顺手扯过几根,在手里编着什么,“你也是。”
“不过我知道,你对这些无所谓,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于皖抬眸朝他一笑,补充一句。
苏仟眠点了下头,没再说话。那些事对他来说确实没吸引力,还不如安静地看于皖用狗尾草编东西。这个天的狗尾草已经褪去夏日的青碧,仅剩的这几颗都泛着黄,一碰上去,细小的穗还会飘落不少。
于皖低着头,眼睫一并垂下。广袖滑落露出他漂亮的腕骨和骨节分明的手,分外白皙,只是苏仟眠离得太近,将其上因多年习剑和练字的薄茧也看在眼底。
他贪图地享受这一番安宁,直至宋婉的声音响起,才不得不回神。
宋婉走到于皖身边,扯了下他的袖子,问道:“我听舅舅说,你明天就要走?”
“是啊。”于皖直起身,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以后走路千万要注意脚下,别再崴了脚,知不知道?”
宋婉不满地撅起嘴,道:“可你还没陪我玩。”
于皖神色一滞,而后将手中编好的事物递给她,道:“它可以陪你玩。”
“呀!”宋婉接过去捧在手里,十分惊喜地说道,“是小兔子!”
狗尾草编的兔子吸引了宋婉所有的注意力,让于皖陪她玩的想法也被一并抛之脑后。宋婉如获至宝一般,捧着那黄不黄绿不绿的兔子回屋炫耀去了。
“师父喜欢小孩么?”苏仟眠望着宋婉离去的背影,冷不丁地问出这么一句话。
于皖答道:“也就偶尔带着玩一会罢了。”
一抬头却对上苏仟眠意味深长的目光,于皖顿悟苏仟眠意指为何,不免别开眼。余光中意识到苏仟眠还在盯着自己笑,于皖只得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下他的头,无奈道:“你想哪里去了?”
“没有,不过随口一问。”苏仟眠辩解道。
于皖站起了身。若要与苏仟眠细究这些起来,恐怕明年才能回庐州。他早放弃了,加之苏仟眠都说了是随口问,那他就更不必放在心上,白白耗费功夫细想。
屋内已亮起暖黄的灯光,苏仟眠仰头问道:“师父要回去休息吗?”
“也没那么急。”于皖见他似是还有事要说,“怎么了?”
苏仟眠站起身,借着窗户边透露出的点点微光,扯过几根狗尾草,递给于皖。
明明方才十分不着调的事他都敢想敢问,这会却难得的露出些不好意思。
苏仟眠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话里带着些许央求,说道:“我也想要小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