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翊谌一进府门就直接来了徐忆谙的院中，看到案上那盏马銮风留下的茶，也不管是谁喝过的，拿起来便一饮而尽。

“出事了。”哥哥的声音传入徐忆谙的耳中，让她的心忽地揪紧。

“我倒没事，皇上只让我闭门思过几天。至于太子……”

“他怎么了？”徐忆谙觉得自己的心悬在半空中，随时都会跌入万丈深渊。

“父亲向皇上启奏，有人自称是先太子朱慈烺，从京城逃出现已在南京。皇上命人宣他上殿，可朝中大臣素来在南京任职，未曾去过京师，也辨不清太子是真是假。”

“史可法史大人一连向太子问了几个问题，包括先皇帝和先皇后的日常喜好、宫中的用度，以及朝中各部官员的情况，太子都能一一对答如流。”

朱慈烺自然是如假包换的真太子，徐忆谙当然不担心他答不出问题。但是她也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史大人大喜过望，表示这是真太子无疑。可这时，从内廷中出来一名宦官，自称曾在紫禁城宫中当差……”

徐忆谙心中警铃大作，浮上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那名宦官见到朱慈烺，端详片刻，便说他绝非真太子。他自称在宫中时多次目睹太子御容，与眼前的人不是同一人。”

“太子听后十分不屑。他拿出先皇后的宝印，说是逃离皇宫时皇后交与他的，自然可以证明他的身份。”

“可是那宦官又说，先皇后的皇后印玺在此前就已经丢失了。而现在印玺出现在太子手中，更能证明他是伪太子，窃得皇后印玺便来招摇撞骗。”

“无耻！”徐忆谙用手狠狠拍了桌案，那只空茶杯也被震得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这就是那宦官的一面之词。明明太子手上有证据，他凭一张嘴就能否定吗？”

“是啊，我也在大殿上给太子申辩。可父亲竟然说我年少不懂事，被奸人蒙骗，让皇上不必采信。”

徐忆谙有些绝望地闭上眼，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父亲站在了福王朱由崧那边，并不打算帮太子。仅凭他们兄妹二人，不可能让世人相信太子是真的。

“父亲是铁了心要做福王的从龙之臣了。”徐忆谙边说边发出一声冷笑，“那他们是怎么处理太子的？”

“皇上认定他是伪太子，将他下狱了。处理结果……按理来说，冒充皇室，当是死罪。”徐翊谌说着瞟了妹妹一眼，怕她听到结果会受到刺激。

徐忆谙虽然心中已是鼓声大作，但神色还是十分平静。因为这个结果在她的预料之中，新皇既然容不下朱慈烺，那么肯定不会承认他的身份，那个宦官都有可能是他们安排好的。至于后续的处理结果，只能是杀人灭口了。

“哥哥，我们得救他。”徐忆谙语气波澜不惊，但可以感觉出她在克制，仿佛波澜不惊的水面下隐藏着惊涛骇浪。

徐翊谌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无奈：“谙儿，这是皇上亲自下的命令，我又有什么办法？”

“办法我来想，我一定能想到办法救他的，一定可以的。”徐忆谙这话似乎是在劝说哥哥，又似乎是宽慰自己。

“妹妹，先不说能不能想到办法救他。即使能救他出来，他能去哪？这些你想过没有？”

“还有，你以后还要跟着他吗？昨晚你说认准了一个人，你就不会变，哥哥其实很欣慰。但是我也没想到情况会这么糟，就算能救出他，他也永远是假太子，皇上会派人继续抓他。你以后就得跟他一起过一辈子担惊受怕的日子。我……不愿意看到你这样。”

“一个连自己的身份姓名都保不住的人，他怎么保护你？”

徐翊谌一连串的问题就像一块块巨石一般砸在徐忆谙身上，她知道哥哥说的都对，但是她现在没有精力想这些。她只知道朱慈烺现在被困在牢中，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她必须救他出来。至于出来以后他是什么身份、他们能去哪、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她不想去思考这些，或者说，她不在乎这些。

“我不在乎。他保护不了我，那就换我保护他；他被人当做假太子，那我就要帮他夺回他的江山。反正我认定他，我就要跟他在一起。”

徐忆谙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出了这番话，话说出口她自己都有些震惊，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份勇气和倔强。

徐翊谌猛地瞪大了眼睛，瞳孔骤然放大，里面似乎盛满了不可思议。他觉得自己当年娶沈清棠已经足够让世人不解了，没想到妹妹比起当年的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个清丽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妹妹此语实在振聋发聩，妙极，妙极。”

徐忆谙循声看去，沈清棠正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口。她身穿一件月白色暗纹对襟衫，白色的立领上绣着几朵海棠；往上看去，她的眉透着一种雾失楼台的朦胧，而眼尾又氤氲着用工笔细描的胭脂霞，将黑眸衬得越发清亮。徐忆谙也不得不承认，论起清雅脱俗，沈清棠确实在自己之上。

“妹妹见过嫂嫂。”徐忆谙向她行了一个欠身礼。

“妹妹不必多礼。”沈清棠踏过门槛时，用手轻轻提起裙摆，露出一只青缎攒珠翘头履，鞋尖点缀的米珠串成海棠花蕊的模样。

“阿棠你怎么过来啦？”徐翊谌听见妻子的声音，连忙起身笑着迎上去。

“一直没见你回来，我就猜你在这。”沈清棠又看向徐忆谙，“方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营救太子的事，我替你哥哥答应你了。”

徐忆谙没想到沈清棠会插手这件事，实在是震惊得很，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徐翊谌倒是率先提出了异议：“阿棠，这件事牵扯重大，你还是不要掺和为好。”

“怀信，我知道你是最重情义的。太子是臣民的主君，主君蒙难，你不会坐视不管的。”沈清棠眼含秋波地望着丈夫，娓娓道来。

徐翊谌无奈苦笑：“纵使我想救他，又有什么办法？难道去劫牢不成？何况我现在手里的兵权都已经给了二弟三弟了，你们不如去求他俩。”

去找徐翊谦和徐翊训当然是不可能的，他俩从小就不务正业，断然不会有救主的觉悟。何况他们刚刚得了兵权，正想在父亲面前好好表现，也不会去趟这趟浑水。

“哪有绕过自己丈夫，却去找小叔子帮忙的道理呢？何况我的夫君智勇兼备，就算没有兵权，也可以想到其它办法的，对不对？”

徐忆谙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嫂嫂，明明是在帮自己说话，却又不动声色地安慰了刚刚失去兵权的丈夫。男人总是喜欢女人的爱慕与追捧，沈清棠把情绪价值给到了极致，怪不得哥哥如此爱她。

徐翊谌嗅着面前女子身上悠悠的海棠香味，神情有所松动：“好，我帮你们救他就是了，就当我再做一回先皇的忠臣。”

顿了顿，他又接着说：“那之后呢？就算能救他出来，他也不过是个逃犯，谙儿你真要陪他浪迹天涯？他是皇上亲自下旨认定的伪太子，只要弘光朝廷还在，朱慈烺就没有翻身的机会！”

“哥哥，我方才说了，我会帮他夺回他的江山。如果实现不了，我宁愿和他做一对平民夫妻，也不想嫁给我不喜欢的人。”徐忆谙这番话与刚才说的一样，只不过刚才是情绪激动下意识说出的，而现在所说的则是平静下来思考的结果。她知道想帮朱慈烺夺回江山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那么如果要嫁给他，自然要忍受日后平凡却又危险的生活。

“你……”徐翊谌惊讶得一时失语。

沈清棠见丈夫还在迟疑，笑着对他说：“怀信，你别忘了，你娶的妻子，也是身在贱籍的罪臣之女。”

徐翊谌听见这话立刻严肃了几分：“阿棠，我不允许你这么说自己。”

沈清棠笑意未减：“这是事实，我不去说也会有别人说，况且说得比这难听多了，你真当我不知道？”

“你娶一个罪臣之女，谙儿想嫁一个落难太子，你们兄妹二人倒是心有灵犀。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成全谙儿呢？”

徐翊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不一样。你嫁过来，还有我保护你；可是朱慈烺自身难保，谙儿只会跟他吃苦。”

“没什么不一样的，夫妻之间不就是互相扶持吗？而且就算以后出什么事，还有你这个做大哥的护着他们，不是吗？”沈清棠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徐翊谌身后，纤手轻轻地为他捏肩。

鼻尖仍残留着丝丝的海棠香味，徐翊谌陷入了沉思。一个是他最心爱的女子，一个是他最疼爱的妹妹，她们的要求他从来没有拒绝过。可这次，他真的不敢下这个决定，他怕这个决定会害了妹妹，也怕这个决定牵连到自己和阿棠。毕竟自己刚刚惹父亲生气，在这个时候如果私救太子、又放走妹妹，恐怕父亲再也不会原谅自己。

徐忆谙似乎是看出哥哥的顾虑：“哥哥，其实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知道你是关心我，怕我以后过得不好，但我已经长大了，我会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父亲那边，只要别让他知道你有参与，他不会怪你的。”

徐翊谌看着妹妹一脸期待的表情，想起十多年前，她还没识字的时候，非要看他的一本书，当时她也是睁着大眼睛这样看着自己，央求他给她看看。他记得当时自己宠溺地拍了一下她的头，将书递给了她。然后看着她面对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发呆的样子，噗嗤笑出了声。

“好，我答应你。”

徐翊谌终是下了决心，露出一个释怀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