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锣声震得檐角红绸簌簌作响,白芷望着镜中贴满花钿的面容,忽然想起及笄那日。喜娘将金丝绣鞋套上她脚时,辛夷正倚着门框啃青枣,玄色劲装外罩着件滑稽的绛红短打,束胸布却勒得比平日更紧。
“新娘子该抿胭脂了。”喜娘递来的唇脂泛着苦杏味,白芷指尖刚触到瓷盒,便被辛夷夺了去。剑茧粗粝的指腹抹过她唇瓣,惊得窗外偷看的镖师摔了酒坛。
“这般艳色……”辛夷的拇指蹭过她唇角,将多余胭脂抹在自己颈间,“倒比七月雪的毒更勾人。”
她腕间缠着的红绸突然扫落妆奁,白芷的珍珠耳坠滚进合卺杯中,荡起一圈涟漪。门外骤然炸响爆竹声,盖住了白芷那句“阿夷,莫要胡闹”。
戌时的火把将庭院照成赤海,辛夷揽着白芷的腰跨过火盆。她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嫁衣,灼得白芷后腰莲花烙隐隐发疼。席间忽有醉汉撞翻酒案,泼出的竹叶青浸湿辛夷袍角,露出暗藏的软剑轮廓。
“娘子饮了这杯,生生世世不离分……”
喜娘拖着古怪的唱腔递来合卺杯。白芷瞥见杯沿未擦净的血渍,腕间银铃突然无风自动——那“喜娘”虎口的老茧,分明是常年握弩的痕迹。
辛夷突然咬破自己舌尖,混着血的酒液渡进白芷口中。铁锈味在唇齿间漫开时,三支袖箭擦着凤冠掠过,钉入身后“囍”字牌匾。白芷的耳坠在杯中叮咚作响,辛夷就着交杯姿势低笑:“阿芷这定情信物,倒是别致。”
红绸如毒蛇缠上脖颈时,白芷的银簪正扎进“喜娘”曲池穴。辛夷扯着盖头卷飞两柄淬毒匕首,嫁衣广袖在刀光中碎成蝶影。满院宾客尖叫逃窜,她趁机将白芷推进祠堂暗门:“东南角第三盏长明灯!”
箭雨追着她们滚落的轨迹钉入砖缝。白芷的后背紧贴着辛夷心口,能清晰摸到蛊虫在对方丹田处躁动。暗道里的蛛网粘住凤冠,辛夷突然闷哼——白芷的珍珠耳坠不知何时卡在她束胸暗袋,随颠簸磨得皮肉生疼。
“阿夷……松手!”
白芷挣扎着要解开缠在二人腰间的红绸,却被辛夷按在潮湿的砖墙上。暗处传来机括转动声,追兵的火把光影在拐角晃动。
“娘子可知……”辛夷染血的唇蹭过她耳坠,“这红绸浸过牵机毒,解得越急,缠得越紧。”
她突然撕开嫁衣前襟,将藏着的解毒丸塞进白芷唇间。暗河腥风卷着发霉的经幡扑来,盖住了那声几不可闻的“对不住”。
五更天的水声滴穿寂静,白芷望着河面漂浮的嫁衣碎片,忽然扯开辛夷的束胸。心口处被耳坠硌出的血印子,正与她后腰的莲花烙重叠成并蒂莲形状。
“你早知酒中有毒。”白芷的银针悬在辛夷心脉上方,“用我的耳坠试毒,当真是好算计。”
辛夷苍白的指尖勾住她半散的发髻:“阿芷不是也藏了解毒丸在凤冠里?”她忽然剧烈咳嗽,血沫溅上白芷未卸的胭脂,“这般夫妻同心……咳……萧珩怕是要气活过来。”
暗流忽然变得湍急,辛夷揽着白芷撞向凸起的礁石。红绸在漩涡中绞成血蟒,白芷的银簪深深扎进辛夷肩头固定身形。混着血腥的吻突然落下,辛夷咬着她耳垂呢喃:“祠堂暗道第三块砖……藏着你要的虎符拓本……”
晨雾漫过芦苇荡时,白芷在辛夷心口画下第八道止血符。昏迷的人攥着半幅红绸,上面歪扭绣着“白芷”二字,针脚藏着苗疆解毒方的暗语。她望着远处镖局升起的黑烟,忽然将珍珠耳坠按进辛夷掌心。
“阿夷,你欠我的债……”白芷扯断腕间红绸系在对方脚踝,“得用余生来还。”
染血的嫁衣碎片顺流而下,惊散了汲水的灰鹤。辛夷在昏迷中蹙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耳坠上刻的“夷”字——那夜佛窟分别时,白芷用断剑刻下的,原不是诅咒,而是她自幼遗失的本名。
竹楼悬着的牛骨风铃撞出闷响,白芷望着巫医枯枝般的手指划过辛夷心口。火塘映得那三道旧疤泛着猩红,宛如被血浸透的锁链。老妪突然捏碎陶罐中的蜈蚣,黑血顺着辛夷的丹田纹路蜿蜒,凝成诡异的并蒂莲。
“阿郎中的是情蛊。”巫医的银耳坠撞在龟甲上,“十五年前的血月夜种下的,蛊虫食杀性而生。”她浑浊的眼珠转向白芷,“姑娘的银针,怕是止不住这相思劫。”
辛夷在昏迷中攥紧白芷半截衣袖,腕间银铃卡着“白芷”二字刻痕。火塘爆开的火星溅在老妪的骨杖上,显出密密麻麻的咒文——与佛窟壁画上的南疆古语如出一辙。
夜雾漫过蛊池时,白芷褪尽衣衫踏入血水。万千蛊虫啃噬脚踝的痛楚里,她忽然想起辛夷后腰的断月纹——原来那并非烙铁所伤,而是蛊虫破体时撕开的裂口。
“心头血三滴,眉间血七缕。”
巫医的骨刀抵住她心口,刀背上嵌着的蓝宝石映出锁骨下的莲花烙。白芷捏着银针的手稳如执笔,针尖刺入心房时,寒意在四肢百骸炸成冰刃。第一滴血坠入药盅的刹那,池中蛊虫突然沸腾,撞得青铜器皿嗡嗡作响。
“阿夷……”她咬破的唇溢出呢喃,血珠顺着下颌滴在辛夷苍白的唇上。昏迷的人忽然抽搐,青紫脉络从心口蔓至颈侧,恰如那夜佛窟壁画渗出的毒液。
五更天的露水凝在蛛网上,白芷跪坐在药雾中穿针引线。巫医剖开辛夷心口的皮肉时,她看见蛊虫在血脉里游走的痕迹——那些细密的红丝,竟与冷宫井底女尸身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情蛊连心,姑娘可知这意味着什么?”老妪将染血的银刀浸入酒坛,“她每动一分情,蛊虫便啃你一寸魂。”
白芷的银针正缝合辛夷绽开的皮肉,闻言忽然将线头打了个死结。昏迷的人无意识蹭着她膝头,发间沾的蛊池血水染红了素色裙裾。
暗处突然传来骨笛声,辛夷猛地睁眼掐住白芷脖颈。她瞳孔泛着妖异的金,指尖深深陷入那道莲花烙印:“阿姐……为何要抛下我……”
白芷的银簪扎向她曲池穴,却在触及皮肤的瞬间被蛊虫震开。巫医的骨杖重重敲地,辛夷突然呕出大滩黑血,血泊中蠕动的蛊虫拼出个残缺的“芷”字。
晨光刺破竹帘时,白芷在药盅里看清自己的倒影。眉心血画就的符咒正在消退,心口处却浮现出淡红的蛊纹——与辛夷身上的纹路首尾相接,恰如并蒂莲纠缠的根茎。
“以命饲蛊,终成劫数啊……”
巫医叹息着将骨灰撒向窗外,山风卷着灰烬扑灭案头烛火。白芷忽然扯开衣襟,将尚未愈合的心口伤贴在辛夷唇畔。昏迷的人本能地吮吸,舌尖扫过伤口的刺痛里混着异样的酥麻。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她抚着辛夷滚烫的脊背,指尖划过那些随呼吸起伏的蛊纹,“这债,倒真是要还到黄泉了。”
竹楼外突然惊起飞鸟,萧珩的箭矢穿透窗纸钉在药柜上。箭尾蓝羽沾着的磷粉,正是三年前焚毁冷宫的火种。
辛夷在暴雨夜惊醒时,白芷正将第八根银针刺入自己心脉。她擒住那人渗血的手腕,舌尖尝到熟悉的血腥气:“阿芷的心头血……比竹叶青更烈三分。”
蛊虫在两人相贴的肌肤下疯狂游走,白芷忽然轻笑:“苗疆人说这是生死契……阿夷怕是要与我纠缠三生三世。”
她引着辛夷的手按向自己心口,蛊纹在雷光中泛着妖异的红。辛夷突然咬破她颈侧,混着血的吻印在那道莲花烙上:“那便让萧珩的箭来得再急些……”
雨幕吞没了未尽的话语,巫医的预言混着雷鸣在群山回荡。两只蛊虫穿透她们交握的掌心,在血脉间织就一张挣不脱的网。
暮色浸透秦淮河时,万千河灯将水面铺成星海。白芷望着桥头卖灯老妪手中的双鲤灯,忽然想起冷宫枯井里那盏染血的莲花灯——辛夷阿姐咽气前,指尖也曾死死攥着半截灯骨。
“姑娘买盏灯吧。”老妪将竹篾戳进她掌心,浑浊的眼珠映着对岸酒楼的红灯笼,“双鲤跃龙门,求姻缘最是灵验。”
白芷后退半步,绣鞋踩碎一枚风干的莲蓬。身后忽然伸来染着沉檀香的手,辛夷的银角子掷进铜盘:“要那盏衔着金珠的。”
河风掀起辛夷的幂篱,露出下颌未愈的咬痕——三日前蛊毒发作时,白芷为制住她生生咬破的。双鲤灯递来的刹那,她指尖擦过白芷腕间银铃:“阿芷可知,苗疆人说共放双鲤灯的人,来世也会纠缠不清。”
戌时的焰火炸碎星河,白芷在放灯石阶上蘸墨。狼毫悬在灯面许久,最终落下“山河无恙”四字。朱砂混着夜露晕开,恰似那夜佛窟壁画渗出的血泪。辛夷倚着柳树啃糖画,糖丝粘在幂篱黑纱上,像张挣不脱的网。
“阿芷的愿,总是大得很。”她突然夺过笔,在灯尾添了道墨痕。白芷欲夺,却被她旋身躲过。双鲤灯坠入河面时,对岸酒楼的灯笼骤然熄灭,数十道黑影如秃鹫掠向河心。
白芷的银簪刺穿第一人的咽喉,血花溅在辛夷新买的月白襦裙上。“萧珩的狗鼻子倒灵。”辛夷扯碎碍事的幂篱,剑尖挑飞两盏河灯砸向来敌,“连乞巧节都不让人安生!”
破碎的灯纸随血沫沉浮,白芷被逼至画舫边缘。辛夷的剑鞘突然横在她腰后:“抱紧我。”
纵身跃下的瞬间,白芷瞥见那双鲤灯正漂过桥洞,辛夷添的“与卿同归”四字被血水浸透,竟与冷宫井底银镯的刻痕如出一辙。
“哗啦——”
二人坠入河心的刹那,蛊虫在血脉间疯狂游走。白芷的唇贴上辛夷后颈朱砂痣,渡气的间隙含糊道:“你添的字……唔……犯了忌讳……”
辛夷反手扣住她浸湿的腰封,将人抵在桥墩青苔上:“阿芷的心跳声……比说教有趣得多。”
追兵的火把在头顶织成罗网,辛夷忽然咬破白芷耳垂。血珠坠入河面时,对岸巫医的骨笛声刺破夜空,万千河灯突然调转方向,如赤色箭雨扑向追兵。
五更梆子声碾过湿透的衣襟,白芷在破庙篝火边拧发。辛夷拎着烤鱼进来时,肩头伤口又渗出血,将半幅襦裙染成晚霞色。“阿芷的愿灵验得很。”她撕下鱼腹最嫩的肉递来,“山河未恙,你我倒成了落汤鸡。”
白芷望着她心口随火光起伏的蛊纹,忽然扯开自己衣襟。尚未愈合的取血伤贴上去时,辛夷的喘息陡然粗重:“阿芷这是……要以身镇蛊?”
“是讨债。”白芷的银簪挑开她束胸系带,露出那道并蒂莲蛊纹,“你添的那个'卿'字,害我折了支累丝凤簪。”
破庙残窗漏进的月光里,辛夷忽然抚上她眉间朱砂。染着鱼腥的唇擦过额角时,远处传来萧珩亲卫的鹰哨声。白芷的银针停在辛夷心口,却摸到比蛊毒更烫的心跳。
晨雾漫过河滩时,白芷在芦苇丛中寻回那盏双鲤灯。辛夷添的字被鱼啄去半边,残存的“同归”二字泡得发胀。她蘸着晨露补全笔划,忽见灯骨夹层露出半张泛黄的纸——竟是萧珩私运火药的路线图。
辛夷的剑鞘突然压上她肩头:“阿芷可知,七夕放灯还有个讲究?”
未等回应,她已割破两人指尖。血珠坠入灯芯时,蛊虫在血脉中发出共鸣般的震颤。双鲤灯再度漂向河心,载着“山河无恙,与卿同归”的愿,消失在雾霭深处。
对岸酒旗忽然燃起大火,白芷望着辛夷被火光勾勒的侧脸,突然明了巫医那句预言。当第一支淬毒箭破空而来时,她主动握紧那只染蛊的手——原来有些劫数,从相遇那夜便已写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