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进过早膳,顺帝嫌驿站里闷得慌,便带了几个贴身侍卫,以及几个大臣微服到附近的集市上转转。
元汐昨夜回去后,浑浑噩噩的睡了一夜,今早还头痛着。
她跟在后头,有些恍惚的抬眼看向前面陪在顺帝身旁的素袍革履的白衣俊秀。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可比起昨夜那惨白的模样,气色明显好了些,原本紧蹙的眉头也缓缓的松开。
他没事就好。
元汐低下头,心里默默琢磨着。
看来他与她幼时的那点情分实真是不够看,何况她还见证了他那么悲惨的过往。
堂堂一个清贵无比的上书房大臣,有这段脏乱的往事,说出去是够丢脸的。
他不想跟自己相认也能理解。
罢了,她不强求了!
元汐这样想着,垂下眼去,专心走路。
虽是冬日,沧州这地界温度却比京城要高上许多,暖阳高悬,毫无凌冽之感,集市上,南北方的风情交织,别具韵味。
有绸缎店,珍宝阁,暖裘庄,还有各种点心茶铺,香料坊。
一眼望去数不胜数。
往来的行人服饰也都各具特色,有的穿着南方的薄袄子,有的披着北方的厚氅,人群熙熙攘攘,地面整洁,不远处还传来江湖艺人的杂耍声,吆喝声阵阵。
王顺看着顺帝微微点头,神色颇为满意,眼里满是兴致,赶忙凑上前,说道:“皇上您瞧这地方,处处都透着一股子兴旺劲儿,这都是仰仗主上的圣道,才能有这般繁华和谐的景象啊!”
顺帝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抬手轻轻摆了摆:“就你嘴甜,少油嘴滑舌,当心朕罚你。”
“诶,是是是……”
前面不远处的甜香阁前支着一个画糖人儿的小摊,周围围了一群的小孩,在聚精会神的盯着看。
糖人儿的香甜气息飘了过来。
元汐的脚步顿住,怔了一下。
往昔那些与糖人儿有关的回忆瞬间涌上心头。
“元姑娘是想吃?”
就在这时,头顶响起一道温润的声音。
元汐回头,只见三皇子不知何时到了她身边,面带温和的笑意,正关切的看着她。
元汐忙收摄心神,故作镇定的说:“殿下误会了,怎么可能,那些都是小孩子爱的东西,我就是随便看看,才不想吃!”
三皇子嘴角微微上扬,笑而不语,却转脸对身旁的小厮使了个眼色。
那小厮立马心领神会,动身离开。
没一会儿,小厮就抱着一大捧糖人儿回来了。
三皇子亲手拿过一个,率先走到元汐跟前,递了过来:“拿着吧,尝尝看。”
四周宫妃们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却碍着皇上在,即使看中了什么也不敢放肆,待拿到糖人儿,都迫不及待的跟三皇子道谢。
元汐见状,也不好推脱,只好接了过来。
顺帝瞧见这一幕,也忍不住表扬了三皇子几句。
三皇子赶忙躬身,一脸谦恭的答道:“父亲过奖了,儿子也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让姨娘们开心开心。”
她手里的糖人儿是蝴蝶的形状,元汐盯着看了一会儿,下意识的用余光往谢鹤安的方向看去,却只见谢鹤安依旧神色清冷,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元汐心里一酸,眼中的光亮瞬间黯淡,失落的垂下了眼眸。
正准备咬一口手中的糖人儿,突然,人群里猛地挤进来一个人,狠狠地撞了她的肚子一下,元汐一个踉跄,手中的糖人儿竟被那人一把抢走。
“大胆,站住!”
守卫在周围的侍卫们立刻如离弦之箭般冲进人群,没费多大功夫,就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揪出一个小孩子。
推搡间,手里的糖人儿 “啪嗒” 一声掉落在地,紧接着就被周围惊慌的人群踩得稀烂。
抢劫的人竟是个不过总角年纪的小姑娘。
大冷的天里,她只穿件又薄又破的衣衫,头发乱蓬蓬的,像个鸟窝,脸上身上满是污垢,此刻小姑娘的脸上满是惊恐,被侍卫揪着领子,小小的身子抖个不停,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所有人都愣住了。
场面一时安静得有些诡异。
就在这时,顺帝皱了皱眉,开口问道:“小孩子,你从哪儿来的?”
小姑娘被这威严的声音吓得一哆嗦,带着哭腔回答:“回……回大人的话,民女是从城……城西过来的。”
说罢,她 “扑通” 一声跪下,连连磕头求饶:“大人饶命!民女实在是饿极了才抢东西,我娘和弟弟还在等着我,求大人开恩啊!”
“怎么跑这么远来抢吃的?”
“回大人。”小姑娘抽噎着回答道:“前些日子州牧大人派人张贴告示,让我们这些补锅剃头修鞋的破落户赶紧离城,有不肯的,就派衙役们挨门挨户的搜罗,丢到城外荒废的庙里,还派官兵们看着,我娘身上有病,一时寻不着药,我没办法,只好偷偷逃出来想讨点药回去。”
顺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一旁的王顺心里 “咯噔” 了一下,暗道不好。
刚刚他还在皇上面前夸沧州治理得好,社会富庶安定,如今看到这一幕,可真是狠狠打了自己的脸。
众人见气氛不对,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只盼着这场风波赶紧过去。
“过去看看。”顺帝沉声开口。
-
残阳如血,破庙的残垣上被镀上一层凄绝的橘红。
庙门口,几个青年正与持刀的官兵们推搡着,一个领头的汉子赤红着眼吼道:“放我们出去!我们做错了什么,官府凭什么拘着我们不放,我们又不是犯人,快放我们回家!”
“你们这群刁民,有完没完?”
一个穿着厚实棉甲,五大三粗的校尉不耐烦的扯着嗓子,朝着面前一群人吼道:“皇上南巡路过此地,这是何等的荣耀?高太爷怎能让你们这群残民污了皇上他老人家的圣目?再说这里好吃好喝的供应着,你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都给我老老实实待上几日,别给本官添乱!等皇上一走,自会放你们出去!”
刘庸抬脚踹翻一个试图爬过来的老妇,冷笑道:“再闹,连这破庙都不给你们住!”
一个瘸腿男子眼眶发红,突然一把夺过身旁枯坐着的老汉手里的馒头,狠狠的将馒头砸在地上,怒吼道:“这么硬的馒头,让我们怎么吃,连猪食都不如!”
刘庸闻言转头,眼底闪过一丝阴毒的笑:“哟,还挺有脾气?”
他慢悠悠的走过来,抬脚猛地踹向瘸腿男人的胸口,将他狠狠踹倒在地,冷笑道:“贱骨头,你特么的也配挑三拣四的?”
瘸腿男闷哼一声,捂住胸口蜷缩起来,却仍旧死死盯着他。
刘庸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怎么,不服气?”
他转头对官兵道:“来人,把他拖出去,打断另一条腿,让他彻底当个废人!”
官兵们扑了上来,拽着瘸腿男的头发往外拖,老汉扑上去抱住儿子的腿,哭喊道:“大人!大人饶命啊!他,他只是心疼我……”
刘庸一脚踹开老汉,狞笑道:“老不死的,再多嘴,连你一块儿打!”
“爹!爹您别管我,快放开我!”
“大柱!大柱!”
院内一群衣衫褴褛的老弱病残瑟缩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幕,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蜷在母亲的怀里,抽噎着不敢看。
就在官兵们举起棍棒的瞬间,身后响起一道苍老而又威严的声音。
“住手!”
刘庸不耐烦的回头,只见一位身穿青袍的老人负手而立,鬓发斑白,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威严的慑人。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群同样戎装配剑的兵士们,只不过那群亲兵们身上的服饰都是明黄的颜色。
刘勇的脸色微变:“你们是谁?”
老人在一个稍年轻的男人的搀扶下慢慢走过来,捡起地上被丢掉的馒头,指腹摸到上面的霉斑,脸色冷的可怕:“你们,就是这么糊弄百姓的?”
刘庸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了倨傲:“你谁啊,关你屁事,老东西快滚!别妨碍老子办公务,不然连你一块打!”
老人的眼底闪过一丝寒光:“哦?你试试。”
话音一落,他身后的官兵们立即冲上前,瞬息之间,刘庸身旁的官兵们已是倒在了地上哀嚎个不停。
刘庸大惊失色,双腿一软,直接瘫跪在地,面如死灰:“你……你们……”
老人冷冷的扫了他一眼,声音如冰:“拖下去,杖毙。”
原本守在破庙周围的衙门亲兵们全部被收缴兵器,押回城中听候审问。
而原本被囚在破庙里的老弱妇孺们也被放了出来,能走的步行,而有些走不动的,就用轿辇运送。
一回到城内,顺帝便直接到了州衙门,传沧州知府,同知,通判等一干当地官员以及被囚在庙中的百姓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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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一大片的空场上,摆着一排排新搭好的芦席棚子,烟筒炊烟袅袅升起。
“慢点慢点,一个个排好队,大家都有……”
顺帝下令开棚舍饭,元汐正帮着当地衙役给百姓们放粥,忽然感觉衣角被轻轻扯了扯,她下意识低下头,发现是刚才被侍卫揪出的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仰着脏兮兮的小脸,眼神中带着一丝惬意,却又满含真诚,他的手里,还小心翼翼的捧着一只小兔子糖人。
“姐姐。”小姑娘的声音轻轻的,带着几分愧疚:“对不起,我不小心把你之前的糖人弄脏了,这个给你。”
元汐微微一愣,以为是她用自己的钱买的,连忙摆了摆手,轻声说道:“没事的,小妹妹,你留着自己吃吧。”
那小姑娘却不依,将糖人儿往前递了递,急切的解释道:“姐姐,这是别人给我的,姐姐你收下吧。”
元汐心里泛起一丝好奇,不禁问道:“是谁给你的呀?”
小姑娘一听,连忙捂住嘴巴,大眼睛眨了眨,摇了摇头,怎么也不不肯说。
元汐被她这可爱的小模样逗笑了,最终还是轻轻接过了那糖人,可就在目光落在那只小糖人上的瞬间,手指微微一颤。
琥珀色的糖人在阳光下泛着蜜色,小兔子的模样憨态可掬,看得出制作之人十分的用心。
元汐的心头涌上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猛地想起那年元宵夜,有人给她买过的兔子糖画。
小姑娘站在一旁,看着元汐呆呆的模样,忍不住开口:“给我糖人的哥哥长得特别的好看,穿得也干干净净的,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王那儿一站,瞧着冷冷清清,可对我说话的时候,声音轻轻柔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