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周灵说的留萧衡过年,她意为等过这一月他们便桥归桥路归路,捧着自己的良心当柴火烧掉他们所有的交情。然而不知萧衡怎样理解的,即使同住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却是一句话都不肯跟她说了,偶尔眼神交流打个照面却又在下一瞬匆匆移开。
跟怕她似的。
这种时候她最不喜欢,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大可非黑即白,纯粹的爱和纯粹如同水与火,然而萧衡莽莽撞撞地碰了两头的壁。
好在一切马上就要结束,她又可以回到原来的生活。
这日卯时,天雾蒙蒙的黑,她和小柳儿已经收拾完毕。
今日是个极其重要的日子,小柳儿带着白斗笠,背上布袋,布袋里面装着她准备的小手炉。
吱呀一声门开,然而萧衡迎面走来,带着隆冬腊月的寒气。他刚晨练回来,拧着的眉看到没来得及带上斗笠的周灵才舒展开,朝她点头致意,周灵便也看他一眼当做应答。
她瞧见萧衡肩头一块濡湿的布料,透过他的身影向外看——原来是下了雪。
她起身去拿斗篷,回来看到萧衡脸色绷绷:“外面湿冷,出门小心。”
周灵愣住,淡淡点头。
“你们去哪?我……”
“不必。”周灵不等他说完就拒绝,回身催促小柳儿:“要走了,再晚些今天都未必回得来。”
“什么地方要去这么久?这雪下的大,到晚上恐怕会有半尺厚,回来的路更难走。”他拦住周灵,也是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
周灵定定看着他许久,萧衡被她看得有些慌乱,他还想再说什么,周灵已经兀自带着小柳儿出去了。临走时带了门,稀疏的月光和点点风雪被关在四四方方的黑门外。
果然在下雪,伴着能冻穿骨头的寒风。她们走了许久,走到原先青黑色的路面逐渐变成一望无际的白,走到步子扎到地面越来越难以抬起,这时候已经天光大亮。
她们挑了颗粗壮树干地下稍作休息。一截树枝不堪积雪被压倒,周灵迅速抱着没来得及反应的小柳儿向旁边挪了几步。
没被砸到,萧衡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树枝断落在他脚边,年老的枝杈碎了一地。
“跟一路?”
周灵从出门便觉得不对劲了,其实只要余光稍稍向后看就能发现,她只是想看看萧衡为什么要这么做。
萧衡蹲下将顺着掉下来的鸟巢摆正,一句话不说。
“知道我今天来干什么吗?”周灵问。
仍旧是沉默。
她被萧衡的态度磨地很窝火,平心而论她不是不讲理的人,她也知道萧衡和爹娘的死并无干系,就算有怨恨她也不会找他发泄,不知道他一个人在欲言又止个什么劲。接连几日当陌生人就罢了,今日竟是冒着雪也跟着她一路——比起自己,他倒是有那么多拿不起放不下的感情。
萧衡抬头。
周灵直直盯着他的眼睛:“今天是我爹娘的忌日。”
他的身形颤抖了一瞬。
她就是故意的,当他泛滥的好奇心的苦头,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的脸,不肯错过他的任何一个表情。
周灵如愿看到萧衡别过去不敢看她,由胸中腾起一股感觉,看到萧衡为这件事畏缩得近乎自我折磨,却不是全然的痛快,剩一半闷气,她有些耳鸣。
她深呼吸,面无表情道:“别跟着了。”
小柳儿看看萧衡又看看周灵,识趣地起身准备出发,周灵理了理斗篷,却感到身后被扯住一角——萧衡又跟了过来,抬眼看她,尽力镇静道:“我同你一起去。”
他比她高得多,此刻低头,只敢扯她一小块衣角,恳切地说他也要去,显得可怜。然而周灵只感觉一股火气窜上心头,一甩斗篷挣开他攥着衣角的手,又是像早上那样就要扔下他就走,不过临了再补一句:“天冷,回去吧。”
没几步路又是一样的感觉,而她一回头萧衡便迅速收回手,装作无事发生,仍然低着头。
“你!”周灵一腔怒气说不出口,萧衡就这样负手站在离她几步路的地方,低眉顺眼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不明真相的人看到还要以为是她欺负他一样。
小柳儿用脸碰了碰她的肩膀,状似安慰,表情却有些担忧。
她突然熄了火,有些茫然。身后是绵延的一长串脚印,以及执拗站在她身后的萧衡,他穿的很薄,肩头堆起一小部分雪,另有一些落在头发上,鼻梁间,落在他冻得有些发红的耳朵上,唇上。许久,周灵看着看着,忽地一笑:“行,你跟着吧。”
萧衡于是乖乖跟着她们走,他们在一个悬崖处停下来,四面望去都是低低的山,这里太高,好像伸伸手就能碰到头顶的云。
周灵从包里拿出两只陶瓷碗,一碗米饭一碗腊肉,又拿出酒横泼在地上,烧香拜了三拜,小柳儿跟着她拜了三拜后起身,剩着周灵一人跪着不起。
爹娘死后她一个人来的丰州,她不愿回郢城,那是个伤心地,然而在那里也有一个难忘之人。
那人帮了她。时值战乱,她用那些钱安葬了父母,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找到这个这个人便独自来到丰州,之后各种各样的原因,走不开以及不愿回,她便鲜少回去了,因此也没机会再见到那人一面。
“小柳儿,你带着东西去下面等等,我待会来。”周灵道。
小柳儿走了,恋恋不舍地看着周灵的背影,几乎要一步三回头。只剩下他们两人,周灵仍然跪着不动。萧衡犹豫着走上前,对着面前的一菜一饭,恭恭敬敬做了个揖。
周灵岿然不动,待他做完这些才开口道:“我爹原先是厨子,天底下没有他做不出来的东西。”周灵盯着面前的碗:“我娘会绣花,打的补丁也是全天下最好看的补丁。”
萧衡立在一旁静静听她讲,然而久久没等到下文,有些迟疑地抬眼——
周灵一直盯着他。她的眼球大而黑,大多时候盛着柔和的笑意的眼睛,此刻有些空洞沉寂。
周灵:“我们家虽清贫,爹娘也从来不缺我什么,他们说,人只要平平安安地活着,便是最难得的幸福。”
“我没有什么别的愿望,从小到大许的都是这一个,我想天上若是真有神仙,听着我这样说,也总会发现我的虔诚。”
萧衡有些不自在,可能是汗被蒸干的痒意,他定定站着,继续低着头听她讲。
然而没下文了,周灵又磕了个头后起身。她的语调带着一种平静的悲伤,然而走近时却发现她的眼角没有一丝泪,仿佛完全从刚才的情境剥离。
周灵转头:“我没有怪你,还是像之前一样,你不必在意我说的话。”
萧衡错愕,直觉不对劲,急急忙忙要追上去,周灵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在他即将抓住的前一秒往旁边错开,他扑了个空,手心手背攥在一起是一种烫手的冰凉。
这么执着?
周灵微笑:“不过有一句你可以记着。”
“什么?”萧衡迷茫。
“我不信上天,我只信自己,一个朋友告诉我的。”
还在下雪,周灵整个人几乎要融进不知道是雪还是白色的斗篷中,她的表情被落下来的雪遮挡,萧衡太过注意看她的表情,一阵寒风呼啸却是没听清她说的话。
“什么?”
周灵摇头,将目光转向远处,眼中的天地一片灰白,而萧衡的身上不知何时又积起了雪。
小柳儿背着布袋走了,唯独留下这个小手炉。周灵递给他,慢慢捂着他通红的手背。
“去年边境战乱,波及到郢城,先前的知县,李达上一个,早跑了。都是因为我太固执,不想走,以为总有一天会结束的,到时候就好了。”
“到时候就好了,一等就是几个月,我饿得出去街上找吃的,但被人抢走,打了一顿。”
“回去找爹娘的时候,发现他们死了,血流了一地。”
周灵顿声:“那会站在外面的士兵,盔甲上就刻着一个“景”字。”
她观察着萧衡的表情,任何一个细小的动作也不放过。
“士兵中间围了一个人,很高,背了一柄剑,剑柄底下挂着一个荷包,没我娘绣的好。”
她眼神炯炯,萧衡挫败地低头,不愿意看,不忍心听,然而周灵的声音害死清晰地传入而中,像是伴着雪粒:“我头一次见着那么多血,所以那个字,我也忘不掉。”
手炉冷了,周灵收回。
萧衡感觉天旋地转,脑中嗡鸣不停。周灵话没说尽,然而他知道那人就是萧怀远,更直白地说,他连那个荷包的来历都知道,是萧怀远的未婚妻给他亲手绣的。
他此前一直秉持的信念崩塌了,萧怀远在他的面前成了一面面棱镜,却拼不起来了。萧衡哽住,闷得说不出话,寒冷化为实体像是要刺穿他,整个人如坠冰窟。
两人一阵无话,各自静静站在风雪中。
他们靠的极近,远处看像是依偎。难言的气氛消失,萧衡有些恍惚,却听到周灵还在对他说:“说了不用跟着来,又是这样大的雪,到你回去,饿一阵是一定的,也不嫌麻烦。”
“也不知道黄玉良一个人会怎么样,我总觉得他是完全的好了。”
“出门晨练之后要记得加衣,就是身体好的也也不能这么糟践。”
温热自手掌开始传遍全身,到了顶端生成一种麻意,他的意识也跟着颠倒,分不清刚才和现在的周灵。
“好了。”周灵举起手炉冲他晃晃道:“差不多要走了。”又深深看了眼那一菜一饭,嘴唇动了动。
她站在崖边,宽宽大大的斗篷罩着,微微侧头,疑惑他为什么不走。
“冷到不会动了吗?活该。”她笑。
他说不出话来了,同样深深看了一眼这座山崖,闭上眼,顺着她的话,感受寒冷一点点散去,沉寂的心脏再次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