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衡看着周灵去了柴房,几步上前先她搬了火盆点了柴。
她不是来拿东西的,没想到萧衡手疾眼快,周灵想了想,决定先跟他出去。
萧衡那边已经摆好了椅子,端端正正坐着,也不催她。
瞬间她便有了一个想法,转身从里面拿了瓶酒来。
“你怎么……”萧衡惊讶道,还以为她不喝。
周灵无所谓耸耸肩:“今日总归不一样。”
“想说什么?”
萧衡莫名有些犟劲,明明是她要躲着自己,现在还要明知故问。
但是他也知道,他不说,周灵就一点机会不会给他,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其实软硬不吃。
“你这几日总是躲着我。”萧衡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眼睫垂下,闷闷道:“抱歉。”
怎么就开始道歉了?听着前一句还以为他要开始讨伐自己,周灵惊讶。
她想听萧衡接下来说什么,然而只眼睁睁看着她沉默地倒一杯喝一杯,喝一杯倒一杯,好笑道:“你怕不是故意来喝酒的。”
他倒是把这句话听进去了,喝到一半的动作一顿,清亮的酒液顺着嘴角留下来,转瞬滴到领子中。萧衡的眼神有些迷茫,慢慢道:“抱歉。”
他在军中练出了好酒量,这小小几杯还清醒的很,他确实有很多很多话想说,于是才心一横拉着周灵要谈谈。酒在胃里一翻腾,倒是把顺序打乱,他这会便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砰砰!”几声重响,他的心跳也陡然变得剧烈,下意识站起来想要挡住面前的周灵,却在那一瞬间看到她脸上映着的五彩的光,和她晶莹的眼睛。
——外面有人在放烟花。
周灵觉得萧衡太过别扭,她猜的到他想说什么,无非就是他最最信任无比的萧怀远,照理来说这样一个杀伐果断的将军怎么会连说几句话都犹犹豫豫?
萧衡似是猜到她说他的坏话,鬼使神差问出第一句:“你…叫什么?”
?……
他怕不是昏了头?
萧衡红了脸,小声解释道:“字,你的字,叫什么?”
周灵摊手:“没有。”
“怎么会没有……”他想里自己的字是父皇取的,登时懊悔,不吭声了。
周灵难得的好脾气,耐心道:“你若是倦了就早些休息,不必强撑。”
“你在郢城,怎么样?”
半天居然是谈这个吗?这有什么好说?
“我去过郢城的,去年。”
“去年?”周灵想起来,大概就是边境动乱时候萧衡领兵上阵那次。
周灵嗓音平淡:“很普通的生活,吃我爹做的饭,穿我娘做的衣服,不喜欢待在家里便上街去,累了又回来——你怎么好奇这个?”
“父王忙于朝政,很少有时间来看我,母后身体抱恙,我见着她的次数也不多。”萧衡道。
到底不能什么都拥有,缺了什么总觉得别人拥有着会比自己更幸福。周灵原先想着他身为太子永远不用为衣食所劳碌,脑海中却莫名浮现第一次见到萧衡的时候,他满身是血,躺在山脚下奄奄一息的样子。
周灵再次叹了口气,在想他到底什么时候进入正题。
“你回郢城,是不是为了找…?”萧衡斟酌着开口,然而周灵斜睨了他一眼:“小柳儿告诉你的?”
萧衡卡壳,周灵轻笑:“她瞒不过我。”
“以为我要找萧怀远?报仇?”
“不是他。”周灵唇角勾起一个微笑。
萧衡突然不知道怎么说了。
“你总是不信我。”周灵盯着他的眼睛,后者有些承受不住地挪开。她继续道·:“我有什么办法复仇呢?你一走,我们怕是这辈子都再见了,何必要提防我?”
“对不起。”
“那你会替我报仇吗?”周灵冷不丁问。
难以形容的感觉攀升,像是浑身有蚂蚁在爬,他都能想象到周灵的样子,她的漆黑的瞳孔在森冷的月光下,莫名透出一股幽怨。
“对不起。”萧衡再次道歉,看起来很痛苦。
周灵淡淡撇过头去,不轻不重说了声:“没关系,你知道我不会追究就好。”
“省的你总是怀疑我。”
萧衡简直头都要抬不起来,自己也觉得那三个字太过轻飘飘。他还在相信萧怀远吗?
周灵随手拾了一根尖茅草在手里转着,漫不经心道:“如果能好好活着,我还有一件事情想做。”
萧衡:“什么事?”
“找你问的那个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说罢她将茅草丢进坑中,火焰噌一下蹿升,不过几瞬又熄灭,仓仓皇皇。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人。”
……
“那时候我唯一的一个馒头让人抢了,他趁人不注意又塞给我一个。我一咬开——里头有银子。”她想了想,补充道:“很多,虽然还是饿,但我真的很感谢他。”
小柳儿说,周灵在郢城的事情也不大同她讲,大概是不愿意面对的伤心事。这段稍有温情,然而不过几瞬他想起来,这似乎是周灵上次讲的故事的前半部分——等她兴冲冲回了家,看到的便是父母的尸体。
他没办法逃避了,一阵心痛,为她,为萧怀远。
萧衡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颤抖道:“我会为你报仇的。”哪怕是杀了萧怀远。
“哪怕是杀了萧怀远?”
他猛地抬头,猝不及防和周灵对视,愕然发现她的眼中是他从没见过的冷漠,就是祭拜那天,她也没有过这样的眼神。
萧衡闭了闭眼,沉重点头。
周灵盯了他许久,最终道:“我就说你总是不信我,不信我恨萧怀远。”
不恨吗?
“怎么能不恨?我当然想杀他。”周灵别过头去,隔着高高的窗户看透进来的月光:“但是萧衡,人要有自知之明。你们这样的人要杀掉谁轻而易举,难道剩下的每一个人都要为了报仇而活着吗?”
“我爹娘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好好活着,所以哪怕是萧怀远站在我面前,我都不一定能冲上去捅他一刀,萧衡,我可能也会死,你就当我懦弱吧。”
他们这样的人他们这样的人,周灵说着他总是不相信她,但是她何尝又是不相信他呢?他们杀人如草芥就代表他萧衡漠视性命吗?那他在战场上九死一生又是为了什么?
“你和他们不一样。”他听见周灵说,又看到她一笑,像他平常最常见到的那种温和从容的笑:“我不是恨屋及乌之人,况且这么久我也知道你的脾性。”
怪异的感觉一扫而空,听她这样说,萧衡感觉心里有什么在慢慢消融。
他再次重复:“我会帮你报仇。”语气更坚定了些。
然而周灵只淡淡嗯一声,再不继续下去。
温情也算不上,萧衡以为他总是被信任的,但是那一句揭过之后他们之间的气氛又变得怪异起来,弥漫着一种欲拒还迎的沉默。
“你说的那个救命恩人,是什么样的人?”
“?”
萧衡快速应对:“我回去的路上,要经过郢城,说不定就遇上了呢?”
周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哪有那么容易?”
萧衡不自在,催促道:“你只管说,我能帮的一定帮。”
就当是报答,他心里默默想。
“不记得了。”周灵轻飘飘说:“高,壮,骑着马。”
她的记忆力在人脸这里全然失效,当时她死死抱着那人给她的馒头,馒头一面在地上滚了一圈,沾满石子泥土,其他部分却都是干净的。这个人很聪明,她护着这样一个脏的不能吃的馒头,也不会有人来抢。他们一面之缘,当时她极力想要记住他的脸——
周灵笑了一下:“具体的不记得了不过——倒是有一个人很像他。”
“谁?”
“萧怀远。”
有一瞬间的寂静,萧衡却看到周灵还是在笑。
他声音沙哑:“真的?”
“真的。”
……
“像他,但不是他。”周灵突然凑近面前的萧衡:“你说会有这样的人吗?一边愿意救人,一边又杀人不眨眼,杀的还是被救的家人,哈哈。——你和萧怀远倒是长得不像。”
“哪能记得那么清楚?就是一年以前。”周灵微微一顿,问他道:“你一年以前的事情都还全记得吗?”
萧衡摇摇头:“不大记得。”
他打了很多仗,什么样的都有,然而问他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他还真的想不起来。
多么激烈难熬,一年之后血也变成土。
周灵这样一转话题,倒将他从尴尬的境地解放出来。悬着的心落下,不然他觉得他便是世界上最可恶的人,一遍遍保证的事情到头来还是做不到。
萧衡故作轻松接着道:“父王也这样说,我们几个兄弟都不大像,偏偏又都有点像父王。”
“倒是神奇。”
气氛化解了。
“后来证实了我们都是父王的孩子,他便从此不再疑心了。”萧衡解释。
疑心一起,便会有无穷无尽的想要证实的欲望。普通人如此,帝王家更甚。
是个祸端,周灵喃喃。
“你说什么?”
“火要熄了,你再去拣些炭来。”
“好。”
周灵看着萧衡拾掇的动作发愣,再次想到疑心是祸端这句话,那句话一瞬间浮在她的脑海中又挥之不去,她也瞒了许多事情,又会在什么时候被揭露呢?
然而这个祸端真的如她所想的来临,就在不久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