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坐在马背上,逆光致使她看不清他的样子,忽而他伸手,脏兮兮的馒头的香气先一步叫她反应过来,然后,他就走了。
她忘不掉这个,她忘不掉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祭拜父母时萧衡流露出的痛苦的一瞬。
同情是无意义的,但那时候她在想,或许可以利用萧衡。
临近子时了,烟花放的越来越响亮,萧衡止不住地往外看,周灵笑着问他是不是也想放。
“以前没放过。”萧衡闻言也有些不好意思。
“宫里人多眼杂,还是不宜放这些。”周灵理解。
一种被深深理解的感觉,或许只是她随口一说,但是萧衡此时有种抑制不住的想要说下去的冲动:“我不喜欢。”
“?”周灵疑惑看他。萧衡认真道:“宫中各种各样的规矩多得很,那些人唯唯诺诺的,不知道在害怕些什么。”
“你身份尊贵,除了差池没人担待得起。”
“我从来没有怪罪他们的意思,就是犯错也不严厉苛责。”萧衡摇摇头,有些懊恼。
周灵真是觉得稀奇,那种地方是怎么教出萧衡这种人来的?非但不嚣张跋扈,还体谅下人。她想起之前,她担心萧衡不能适应在码头帮工这种苦活,现在看来没什么必要。
“你就不怕我。”萧衡突然道。
“我?”周灵愣了愣,随后笑道:“我为什么要怕你?”
“进宫来的大多上有老下有小,都指着你的俸禄过活,就是没有家里人,命也被你捏在手里。你说不追究,难道就没人替你追究吗?”周灵道。
“我…”萧衡怔住,他是真的没有想过这些,从前有人给他倒茶,一不小心将茶水洒在他的鞋面,那人跪地,不住惶恐求饶,他那时…
他那时,不也说着没有大碍,叫他下去而已吗?他真真没有苛责迁怒的意思。
然而周灵继续道:“你若是回去之后因着这一层情分,给我些赏赐叫我下半辈子无忧无虑的,我这就毕恭毕敬把你侍奉起来。”
“我可以给!”萧衡急切。
周灵轻哼一声:“我不要。”
萧衡感觉一阵挫败,一时之间两人无话,而后他叹气:“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周灵突然警惕,他这是在说什么东西?萧衡眼里一片真诚:“这些日子以来,多谢你相助。”
“小柳儿还说,你经常。”萧衡斟酌了下措辞:“救济他人。”
末了又补充:“善良非常。”
周灵听着浑身不舒服,现在这样说,之后知道真相还能心平气和吗?她稍稍平复下心绪道:“不必说这些。”
“之前你也这样。”萧衡一顿:“总说不必在意,一点都不在乎。”
若是回去以后再有人和他说世界上最牢不可破的是利益关系,他就要拿出周灵来反驳了。他记得清楚,小时候偶然他害了一种虫病,传闻药草只长在悬崖边上,采取艰难无比。然而他的贴身小厮,十五六岁,夜里独自一人上山采来了,整整两天他都没见到他。
后来他好了,第一个想感谢的人便是他,结果在后院看到父王和皇叔,而那小厮,已经叫人打得半死不活在地上了,血流了满地。
他心痛震惊,要拦,皇叔说这病就是他故意带来害他的。
那小厮提前采了草药,待他染上之后就回家去了。
萧衡最后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也已经叫皇叔挖去了,剩个鼻子轻轻呼吸,等到空气中的血沫将他溺死过去。
“这种人,没必要你这样在乎。”父王说。
可是他那时候想到的,却是他将药草带过来时,冻得通红僵硬的手脸和一勺一勺哄他吃药的温声细语。
“但是事在人为,我分得清。”萧衡断言。
周灵看着烛火映照下萧衡冷硬的面部,突然问:“小柳儿这样说,你也这样觉得吗?”
“什么?”
周灵歪头看他。
萧衡:“你救我,收留我,我感激不尽。”他扫了眼周围:“来串门的这么多,我想也是因为你平日里的好心。还有黄玉良——”
“……”
“总的在我看来,这样的善意很是…难得。”最后他想了这样一个词。
周灵听着听着,忽的一笑,只是缓缓张开嘴唇的弧度,眼睛一眨不眨平平看向他:“没有这样好的人,我也不是。你说的这些在我看来大多是随手之举,做了便做了,不会对我有什么影响,也不会改变你什么,你倒是给我安了一个这样伟岸的名声。”
周灵道:“若是你和黄玉良要在这里久住,或许你就能看到我并不是那么无私。”
萧衡这样高看她,她也总要让人有些准备。
谁知萧衡只是轻松笑笑:“你放心,待我走前定会报答你。”周灵幅度极小地哼一声,被俯身摆弄炭火的声响隐了去。
后来他们又说了许多,想到什么说什么。不知不觉到了子时钟声一响,萧衡下意识去看周灵,看见她同样笑意盈盈地朝自己这里看。
“萧衡,新年快乐。”
初一初二无事,初三周灵便拉着黄玉良去倚春楼。前两日她每每路过都留了个心眼,打听之前那个女子的近况,一听好了大半便强行让黄玉良来了。
她住二楼最偏的一间,屋子不大,正中央一张盖着红色纱帘的床,她似乎对红色情有独钟,被子摆设大多都是这个颜色。
“姑娘好些了吗?”周灵坐到她身边,黄玉良在门外,义正言辞说着女子的闺房不能随便进如何如何,她只好先进去了。
这里也是奇怪,方才她问她叫什么名字,那群人扭扭捏捏不肯说,一问黄玉良也是不知道,她猜的是不肯告诉她。
周灵看着她还是略有些苍白的面色,柔声问道:“姑娘好些了吗?”
女子别过头去不理她,翻了个身,周灵只看得到她瘦削到过分的肩膀。
她突然后悔为什么要替黄玉良先进来,真是昏了头,然而这样一个病弱的女子,却又不免叫她也心疼。
她的枕上铺了一层绣着桃花纹样的红布,中间头压着的地方凹着一个浅浅的弧度,边上放了一只——
红色的簪子?这个款式的她好像见过…
“黄玉良叫你来的?”她突然出声,周灵发现她的嗓音有些沙哑。
她摇头否认:“我带她来的,之前的事情,总归是他的错。”而后问她:“黄玉良在外面,我叫他进来给你道歉。”
周灵想着不能过于冒昧,黄玉良有时候别别扭扭的,偏偏还有几分鬼道理。然而却听到她说:“不要叫他进来。”
她转过来,直直盯着她的眼睛:“你陪我。”
周灵最后还是坐下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天。那女子撑着坐起身来,一个动作不稳便将枕头边上的东西暴露地更彻底,周灵定睛看了看,确实是小柳儿之前说着要送人的那个簪子。
她默不作声,想着回去之后如何再骂一顿黄玉良。
周灵扶着她,谁知一靠近她便猛然盯着自己,周灵被她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她的双手承载床边,二人几乎是鼻尖贴着鼻尖的距离。
她要干什么?周灵一咯噔。这样近,闻到的除了香味,还有药味,若有似无萦绕在她的鼻尖。
周灵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怎么了?”
“这个。”她捏起周灵的吊坠,“我也有一个。”
白玉做的枫叶吊坠,并不是什么之前的东西,小时候她爹买来的。
“这种款式的司空见惯,正常。”周灵道,方才她的手指也碰到了自己的脖子,凉的令她心惊。
“不是的。”她摇头,又捏起来这个吊坠仔细看了看:“这不是一般的白玉,还有滋养人的功效,我曾经也有一个,不会认错。”
这番话刚好挡住了她要说的,爹娘不过一介平民,平日里得个温饱,再奢侈的就买些不占肚的小零嘴,哪里有闲钱买这种,仿制的还差不多。但是见她这么坚定,也不好说了。
什么东西是什么样自己知道便好了,也不是人家说一句就真的会变成那样。
她又凑近了周灵,轻轻点了点她的眼角,周灵微微皱眉,但没躲开。
“你是小柳儿的姐姐?”她问。
果然。周灵应声。
闻言她的面色和缓了些,又想起来什么,幽幽道:“怎么会和黄玉良在一起?”
“小柳儿经常和我讲你,我问她你长什么样,她想了半天,说出来一个面善。”她笑了笑:“这样讲的我要怎么找你?之后她再说,你总是在笑,板着脸的时候也不凶,这样更是难了,我的眼睛总是不好。你一进来我便觉得有些熟悉,先前远远见过几面。”
周灵也有些哭笑不得,像她这样没什么特点的人,却是不好说是什么样子,那方才她突然凑近自己,估计也是为了确认吧。
周灵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真是这样的吗?
“黄玉良是借宿在我们茶馆的客人。”她道:“那天的事,是他对不起你。”
“他怎么说的?黄玉良。”
周灵想了想:“他出尔反尔,没去听你唱戏。”那天她逼问之后,黄玉良是这么说的。
“他在门外。”她直直盯着周灵,深色轻蔑:“哼,算了,也不必叫他过来。不过——”
她俯身,明明坐着的矮一截,然而气势上却不退半分,眼神肆无忌惮扫过周灵:“本来想告诉你一些有趣的东西的,但是突然不想说了。”
“关于黄玉良?”周灵淡淡道:“你同我说有什么用?”
她愣了一瞬:“你和他…?”
周灵坦然:“我们没什么关系,你问他也是这样说。我能做的只是费力把人拉过来,如果你愿意,再让他给你道个歉。”
“但是你不要。”
“他以前作恶多端,声名狼藉,路边看到几岁的小孩,直接把人踹进沟里,差点活活憋死了他!”她恶狠狠道。
这样啊,周灵微笑:“这就是你要和我说的东西吗?”
她一愣,后知后觉已经说出来了,顿时懊恼不已。
周灵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耳垂:“之后我再来看你,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就来找我,要打要骂,我都帮你摁着黄玉良。”
“他欠我钱,不会还手的,嗯?”
她说完便起身,冲她微微笑了下,关门时候自然也没听见那女子急切喊住她的声响。
黄玉良在门外百无聊赖地等着,周灵出来,越过他径直往前走,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已经落后一大截。
“诶你走这么快做什么?等等我啊!”
黄玉良的声音偏清润,配着他的脸可以称一句风度翩翩少年郎,然而那女子说的事情她也是知道的。
她隔得远远地见过那个场面,踹人的满脸凶相,看着就不好惹,倒是和他印象中那个姓黄的书生形象渐渐吻合。
如果他是黄玉良,那现在的黄玉良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