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如何？”源赖光问。
“我先说。”平延岚调整了一下坐在榻榻米上的姿势，开口道：“我问了制香的匠人，这包香灰里的沉香、白檀都是非常常见的寺庙用香，价格低廉、供应量大，很适合作为消耗品。”
“那岂不是很普通？”平延崎插嘴道，没有特异性很难有新发现吧。
“听他说完。”季武在旁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除了这两味香木，还有一些泛黄的粉末。作坊里的师傅觉得应该也是某种香料，但在市面上没见过，不敢妄加判断。问了几家规模较大的制香工坊，也没得出什么结论。不过，我们还是有一些线索的。”平延岚朝季武递递下巴，意思是由他来说。
“嗯，从平延岚收集到的信息看，那些粉末是高端香的可能性最大。从香铺名录上看，官建寺庙资金雄厚，通常采购的是中高档香，私家寺庙情况复杂些，要看背后出资的家族、地方豪强的实力，基本各个档次都有涉及。最后，我们把关注点集中在了几家高端香铺上。”
“香铺里都没有能匹配上的香。”
“这……线索不就断了。”平延崎憋不住道。
季武没理他：“但是，其中一家香铺的老板走南闯北，年轻时去过大唐和渤海国，他提醒我们，市面上没有的东西可能是从未进入市场流通的货物，像赏赐、赠礼、贡品，或者官府禁止交易的舶来品，都属于这一类。”
“你是说，御守里的香灰还涉嫌黑市贸易？！”平延崎惊讶道，“这妖怪是想祈求长生不老吗，比我母亲平时焚的香还高级。”
“你想起什么了吗？”季武抬眼看向源赖光。
“兰奢待。”源赖光嘴里蹦出三个字。
季武点点头。
“那是什么？”平延岚好奇起来。
“一种稀有奢侈的香料，可以用作妖怪的镇魂香，避免其失控发狂。”季武解释说。
“它混在普通的沉香和檀香里，香味的效用不会受到影响吗？”平延岚继续问。
“我听橘……一个朋友说过，”源赖光不动声色地咧咧嘴，“合香除了混合气味，还能够延长香气的持续时间。如果某种香料不易取得，制作者为了达致时间的持久性，可能会舍弃对香气浓度的追求。”
“谁会用御守来镇魂呢？御守不是用来驱邪祈福的吗？”平延岚问出口之后有些后悔，“我是不是问题太多了？”
“没有啊，你问得很好，再仔细说说。”季武鼓励道。
平延崎一愣，季武怎么对自己和平延岚是两个态度。
“我是想，会不会是有人用它在做一些不好的事情？为了掩人耳目，神不知鬼不觉……”
“确实，器物最终发挥什么作用，取决于用者之心。”源赖光铺开复原的莲花纹，“御守究竟是用来祈福，还是镇魂，抑或是御灵、驱使妖怪，它的主人最清楚。”
“你们看这像什么？”
“咦？”季武扫了一眼图案，有些眼熟，“这纹路怎么画得跟符箓一样。”
“符箓？”平延崎皱起眉头，“怪不得我觉得找的一堆莲花纹御守都跟它不太像，原来是画风问题。”
“会不会是阴阳师？”季武猜测道。
“此人懂得阴阳之术，能够藏在寺庙故弄玄虚，且不惹人注目，更大可能是有僧侣身份作掩护。”源赖光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也许，我们早就落入了他的圈套。”
“你是说，右京的那群妖怪是被人操控的？那个少年为什么会成为它们的目标？”季武不解道。
“你记不记得，在岚山山林里，那少年曾杀死一只山鬼。”
“记得，为了救他，我们还绕了一段路到静元寺。”说到这，季武恍然大悟似的，“它们要为自己的同伙报仇？！”
“嗯。那少年从静元寺失踪应该跟它们有关。”
“等等，这花纹我好像在静元寺见过。”季武掐着额头，使劲回想，“是在哪看见的呢……”
“年纪轻轻记忆力这么差。”平延崎自得地扳回一局，“早想起来我也不用跑那么多寺庙去求御守了。”
平延岚白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僧衣……僧衣啊。”季武一拍脑袋，指着源赖光激动道，“还记得跑来告诉我们少年失踪了的那个小沙弥吗？就是在他身上！”
源赖光握紧刀柄，目光如电，“出发去静元寺。”
岚山的夏夜，闷热中氤氲着湿气。
静元寺的僧坊内，烛光映出墙壁上两个晦暗的身形。
身形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风吹残烛，影子晕出一片嶙峋的鬼魅模样。
“首领，那小子杀了咱们那么多兄弟，不能就这么轻易了结吧！”
赤发鬼伏身在下，嘴巴不停嘟哝着，愤愤不平。
先是老三死在了静元寺附近山林，接着是自己的众多属下在右京被屠，他平日里作恶多端，自诩“恶鬼”，可也不常见到漫天血肉横飞的场景，当场被吓得屁滚尿流，至今心有余悸。
他从成堆的尸体里爬出来，捡回一条命，心中想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那小子碎尸万段。因此，听闻那小子正在被官府通缉时，简直心花怒放。
本是大仇得报的好时机。只要埋伏在周围，等那小子一出现，便可趁乱一哄而上……
他想不通，首领为什么要放弃这样的机会，眼睁睁地看着对方逃走。
被称作“首领”的人是一个面目秀丽妖冶的小沙弥，看起来十四五岁的年纪，披着僧衣的身体清瘦单薄，如一枚飘摇的柳叶。
他上身微侧，以左手托腮，下身呈降魔坐，眼睛半睁半闭，一副幽思悠哉的模样。
“你想如何了结？”小沙弥翘起食指和中指在脸颊上弹了弹。
“自然是让他偿命！”赤发鬼毫不犹豫。
“让他偿命？”小沙弥忍不住咯咯笑起来，银铃般清脆尖细，“你想让鬼王的附生者给你偿命？”
“啊？他不会是……”赤发鬼差点儿惊得眼珠子掉下来。
“不错！”小沙弥斜睨了赤发鬼一眼，嘴角微微翘起，“那日听说有人杀了山鬼，还敢来寺中养伤，我便有所怀疑。你们报仇心切，看我迟迟不动手，便想避开我的耳目，强行将他掳走。”
“首领，我那时真不知道他就是附生者，以为他只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如果知道，我怎么会让兄弟们去送死呢！”赤发鬼说着，有些悔不当初。
“万物无常，变化莫测。得失因果常在意料之外，才令人着迷。”小沙弥轻轻抚摸着蹭到怀里的白猫，“他不在右京大开杀戒，我们也无法确证他的身份。这场乌龙，我们有损失，亦有收获，莫大的收获。能找到附生者，你们每一个都是族群的英雄！”
赤发鬼俯下身，眼眶微红，右京之事因为他的冲动，代价惨重，能由此找到附生者也算将功折罪了。但被人欺侮、屠杀，满腔怨愤无处释放的感觉太难受了！
“助鬼王复生是我族的终极使命，也是重振鬼族威名的最大希望。”小沙弥眼角闪出一丝诡谲，“我们当然要替亡者报仇！不仅要报现在的仇，还要报十年前的仇。”
“十年前，要不是山亲父率众背叛鬼王，我们岂会失去庇护、居无定所、四处逃亡？遭受天谴和惩罚的应该是他们！像流浪狗一样被人追打、侮辱的也应该是他们！”
“叛徒，罪该万死。至于附生者，不过是鬼王借用的一副皮囊罢了。鬼王复生之日，便是他身亡之时。”
“首领英明。”
赤发鬼听首领说要报仇，顿时精神昂扬起来，甚至看到了大仇得报之后，部族扬眉吐气，占据一方，纵情声乐的美好景象。
“今年八幡宫的夏祓会，朝廷默许照例举行。说明什么？说明他们想鼓舞民心，想禳除灾厄。还说明，他们根本未将右京和狱门前两拨骚乱放在眼里。”小沙弥黑漆漆的眼珠望向虚空。
“如今山亲父在明，我们在暗。在狱门前明火执仗劫狱的是他们，朝廷要搜剿的也是他们。必须让朝廷感受到真正的威胁，才能彻底激化他们和朝廷之间的矛盾，坐山观虎斗。”
“首领是不是已经有了应对之法？”赤发鬼抬起眼皮，期待道。
“既然火势不够旺，这次夏越大祓，我们便替他们添些柴火。”小沙弥撩起白猫的下巴，猫脸上现出一双黄蓝异瞳的圆眼，宛如玉盘上的两颗玛瑙珠子，华贵中透着冷意。
“这个拿着。你不是一直想将东岸的散妖纳入麾下么。事成之后，我可助你一臂之力，让你的族群力量重回顶峰。”
赤发鬼接过小沙弥扔过来的御守和许诺，兴奋难耐，“首领尽管吩咐，属下一定竭尽全力！”
小沙弥摆摆手，示意他凑到自己身边。
两人耳语了一阵，赤发鬼点点头，正要告别。
忽听小沙弥轻声道：“有人来了，从后门走。”
他才警惕地望了一眼大门，悄悄拜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