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什么？”
宋泠端起茶杯的时候看向在一旁抱着孩子逗弄的虞柏舟，有一瞬间的愣神。
“将军今日……很清爽。”
不怨她看不惯，往日里这位虞将军不说邋里邋遢但也并不修边幅，有些厚重的胡茬和黝黑的脸配在一块，总给人一种恐怖的压迫感。
今日他虽来得匆忙，却将这一个多月来好像贴死在脸上的胡子刮了个干净，衣服整洁板正，细细看来竟也同那日王府小姐说的一般无二，她们这位将军原来也是个周正帅气的。
“我？”虞柏舟下意识抬手然后摸到了光滑的下巴，有一瞬间的不习惯，但更多的是隐秘的欣喜与无措，“可有何不妥？”
“这样就很好，”宋泠微微一笑，“只是泠没想到，将军除却在战场上披荆斩棘外，竟也生地这般好看。”
宋泠没当回事，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心脏咚咚咚跳了起来，虞柏舟登时红了耳朵移开了视线。
千人千面，虞柏舟身上不是京都那些贵族公子的精致贵气，也不同于文人墨客的含蓄与温润，他生的高大，面孔也是凌厉的、带有些攻击性的。
可明明是令人生畏的气质与面容，偏生那双眸子望向她时常常透露出干净清澈，倒是将他的气质缓和了不少。
恰如此刻，她们这位将军明是刻意躲着自己的目光，可耳畔的红意却将他出卖个彻底。
宋泠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只得转移话题，“熙容，虞熙容。”
“将军意下如何？”
虞柏舟读得书不多，此刻也只觉得这名字蛮好听的，头一次对自己肚子里没什么墨水而感觉有一丝愧疚。
“挺好的，就叫熙容。”状似无意抬眸看向她时，却望进一双含笑的眸子，原本散下的热意登时又蔓延上来。
“你……看我作甚？”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趣罢了，”宋泠拿起茶盏喝茶掩住嘴角的笑意。
“将军为孩子起个小字吧，小名也可。”
虞柏舟看着小小一只却睁大眼睛好奇望着他的女娃，忽又想起她的身世来。
“陛下为何要下令诛宁氏九族，真的是通国叛敌吗？”
虞柏舟远在南疆多年，对于京都消息了解甚少，可也能大概从中瞧出一些猫腻来。
宋泠摇了摇头，“功高盖主，仅此而已。陛下年岁大了，已经容不下宁家。”
“有人审时度势与乌其国的内间做了一场局，我们陛下也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宋泠语气称不上喜怒，但却颇具讽刺。
可怜宁氏全族满腔忠心、为君为民，到头来不过换来君王一纸诏书。
虞柏舟沉默了一瞬，不知在思考什么。
“小字就叫知宁吧。”他顿了顿，“事既已成，她的兄长为我们西南军生死未卜，她便是我亲女。”
“如此再好不过。”宋泠点头，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的目的，总要让宁二公子无后顾之忧才好。
她确实是利用了这个孩子以挟宁二公子，可筹码是摆在明面上的，选择也是交由他的手上，宋泠并不觉不妥。
她不由得想起来那日晚上虞柏舟莫名的不悦，转而问他道：“将军那晚缘何对此事如此抵制？”
虞将军犹豫了一瞬，正当宋泠以为他不会解释的时候突然听见他说：“因为曾经西南军有过一位谋士，他同你很像。”
宋泠端起茶盏的手微顿，“如何像？”
虞柏舟思绪回转，似是忆起什么难言的过往，眼中也闪过一丝悲痛，“你或许听过钟岳，六年前他还是西南军的主将。”
宋泠微微垂眸，“略有耳闻。”
“不知何时，钟将军的身边多了一位神机妙算的军师，助我西南军赢下多场战事。”
“直至那一日，几百个孩子被南夷绑在阵前……”虞柏舟说着语气愈加悲痛，“那些都是我们南疆百姓的孩子……”
他的眼眶有些发涩，“你可知？我亲眼看着那些几岁的孩子被刺破脖颈、砍下头颅……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们远离家乡，终年守在南疆为的是什么？无非是为百姓的安宁，但是那一刻却连百姓的孩子都护不住。
“因为那位军师？”
“以小换大，那时他说出这句话时语气冰冷，我甚至都怀疑他到底是否有心。”虞柏舟咬紧牙关。
“所以将军是觉得泠同那位军师一般无情？”宋泠问他。具体的情况将军并未说明，可她大致也能猜到几分。
“那位军师后来如何？”
虞柏舟声音有些沙哑，“钟将军重伤离逝，他也自焚而亡。”
“他是自荐而来，也同样睿智聪慧、神机妙算，我是怕你走上他的老路……”
宋泠心底一颤，看向他时却见他眸底的认真。她随即嘴角微微掀起一抹略微苦涩的弧度，“将军请放心，不会有那一日的。”
“日后若有任何决策，泠会与将军相商。前提是，将军需要的话……”
外加，她能活到那一日的话。
两人都懂她的话外之音，也让这段对话暂时陷入了沉默。
“咚咚咚……”
七满敲门，得到应允后进来道：“姑娘，有客来访，是王姑娘。”
“请她进来吧。”
虞柏舟正觉得这姓真是巧，却突然被进门之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那不施粉黛扮作男子装扮之人不是王刺史的女儿又是谁？
王稚颜显然也愣了一瞬，没有想到竟然会再次见到虞将军，于是立刻行礼道：“越云见过虞将军。”
宋泠既放心她进来，想必这位这位将军也是可信的。
虞柏舟嘴角微抽，“王小……”
“咳咳咳……”
朝着咳嗽处看去，却见宋泠眼底的兴味，他登时明白。
“嗯，王……公子不必多礼。”
“既你们小聚，那我就先走了。”说着，虞柏舟正要抱着孩子离开。
王稚颜这才意识到他怀里的孩子，神色虽然还未变，可眼底的震惊都要溢了出来。这是这位虞将军的孩子？
宋泠却突然叫住他，“辛苦将军在院中候一会，待会有些东西交给您。”
***
“坐，你可想好了？”
宋泠递给王稚颜一盏茶，“我知王小姐现在是利用我居多，可真上了这条船，便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王稚颜轻笑，“我哪有那么多选择？如今我说嫁虞将军怕是不成了吧？现在的我与其去洛阳做那劳什子皇子侧妃，倒不如真同你讲的那样……”
“靠我自己谋一条出路来。”
“他无非一个庶子罢了，这继承人能是他？就为何不能是我？”她笑得肆意，眉眼中也具是势在必得。
宋泠看着她，心底也不禁赞叹她的果敢。不管这位王小姐是为了自己，还是她的娘亲，又或是具有，敢于冲破许多东西，属实难得。
“既如此，在下便助小姐一臂之力。”宋泠起身，将一锦囊递到她手中，“这锦囊待到三日后可开。”
“而运置药材之事，还要劳烦王小姐。”
王稚颜嘴角微勾起身行礼，“举手之劳，那越云就在此谢过宋先生。”
宋泠微微摇头，“谈不上，无非互利而已。”
“当的，”王稚颜起身笑着，“您当得。”
只一策便能让他爹放权给她，缘何当不得？
***
宋泠送王稚颜出院子的时候，见虞将军坐于院中百无聊赖地观花。
“少见，虞将军还真是听话。”王稚颜轻声感慨，哪里像先前她同她爹寻他时那东躲西藏、百般嫌弃的模样。
宋泠只是笑笑，“将军一心为民，一向守诺。”
王稚颜见她不领会也不接茬，也不好再说什么。
“先生无双，勘得破大谋，如今却瞧不出小事来。”
她就再好心提点这一次，不能再多了。
王稚颜看向宋泠，却见她神色无半分变化，只轻轻一句，“泠就当小姐在夸我。”
榆木……王稚颜有一瞬间失语，算了，她管这些闲事做什么呢？
然后作揖告别，背着手闲庭信步离开，活像一个放浪不羁的公子哥。
宋泠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原本嘴角浅浅的笑意也放了下来，垂眸时眼底神色莫名，不知在想些什么。
“想什么呢？”
转身时，先见一步前宽厚的胸膛，微微抬头才是这张略带疑惑的面孔。
“没什么，知宁呢？”
虞柏舟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知宁”是谁，“刚刚你的婢女抱走了，要去喂奶。”
在怀莱时，七满是宋泠的手下；但下山后，多以她婢女的身份示人。他说的，应该是七满将孩子带了下去。
“既如此，将军进屋来吧，有点东西交给您。”
*
“这是何物？”
虞柏舟看着手中的小荷包，或者说是锦囊。
“山南州已经陆续开始有感染疫病之人出现，将军今日回到军营后需立刻开始防范。”
“锦囊中一些预防疫病的药物与材料，以及一些应对山南州疫病之法，将军可与卫参军以及几位副将相商后酌情采用。”
“至于购置药材，今日下午会有一人去军营寻将军，他会为您解决药材的事情。”
“他叫什么名字？”虞柏舟将这枚锦囊在手中翻了翻，“你制药的药材还够吗？”
宋泠停顿了一下，“将军放心，够的。”
“他名唤时钰。”
不知为何，虞柏舟竟然从她的眼底看出一丝怀念来，他状似无意地问道：“他也是你的属下？”
“不是，”只见宋泠摇了摇头，轻声一言：“他是……一位故人。”
“许久不曾见过的故人了。”
看着她眉眼间的怀念和难得的温柔，不知为何，虞柏舟咬紧了牙关，心里头酸水呲溜呲溜地往外冒。
“将军可听明白了？”宋泠忍不住叮嘱他，毕竟是事关多少人命的大事。
“嗯，”语气有些硬邦邦的。
虞柏舟原是想直接走的，可脚未跨出又收了回来，有些僵着脸走到宋泠的面前。
正当宋泠疑惑之时，将胸口处的银票掏出来塞到她手里，“我现在身上只有这些钱，你先用着。”
宋泠失笑，“我要您的钱作甚？”
虞柏舟见她要还给他，心底愈发难受，“随便你，买药、买衣裳都行。”
“下午要练兵，走了。”
不等她再反应，撂下一句话便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