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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藜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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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小娘子,婢子查出来了。”

冯初疑心有人戕害她,悄悄令李拂音与柏儿彻查,总算在七日后有了结果。

李拂音端着药盏,轻声示意。

拓跋聿正在苑内葡萄架下朗声背书,冯初抬眼望向她处,发觉她的注意全然在手中书卷,稍稍放了心,招手带着二人退离至僻静处,才细细询问,“是怎么回事?”

“小娘子,那贼人当真歹毒!”

柏儿义愤填膺,辽西郡公府送来上好的人参日日煨参汤,就为养好冯初的身体,不知是何人,拿煮了藜芦的药盏,给冯初作平日吃药的碗盏。

试药的宫人光尝了藜芦,毒性并不烈,以为无事,而参汤是柏儿同李拂音煨的,她二人负责尝参汤,更是尝不出个所以然。

可是这藜芦遇人参,却是毒性翻了几番,到头来,就只有冯初一人糟了难。

“若不是李娘子,怕是不知道何时才能查出来。”

柏儿话说到此时都带上了哭腔,是李拂音疑心问题出在药盏上,洗净后拿沸汤一煮,才从中尝出藜芦的味道。

冯初要是就这般不明不白殒命在这宫中,这可如何得了.......

“小娘子,我们不然还是早些回府吧。”

在宫中长留这般久,于情于理也该回去,更何况还闹出了这场风波。

“再缓几日吧。”冯初叹息,不远处书声琅琅,“可查出来是何人所为不曾?”

闻言二人俱是面露窘态。

冯初了然。

“这世上没有日日防贼的理,将与这碗盏有接触的宫人悉数给撤换掉,另换一批老实些的来。”

“诺。”

到底还是无可奈何之事,那贼人没能寻出来,也不知道在不在这些人当中,又不知是否这杀心会冲着殿下去。

冯初自己将生死置之度外,却不能让拓跋聿置身于险境。

“此事谢过李娘子了。”

冯初礼数周全,向李拂音道谢,“金银俗物李娘子虽然看不大上,但初依然得酬谢娘子,还望娘子勿要推辞。”

“分内之事罢了。”她当真全盘应下了冯初的礼遇,惹得柏儿又瞪大了眼。

这人似乎从来不知何谓尊卑贵贱。

冯初也不计较她是否失礼,嘴角噙笑,微微颔首,再度出现在拓跋聿眼前。

聪颖的小殿下其实一直关注着冯初那处的动向,冯初离去时她虽好奇,也不敢懈怠。

她不想让冯初失望。

葡萄架下,明眸善睐的少女抱臂出现在她面前,顾盼生辉,正对着她笑。

孩童固懵懂,可也不是好赖不分。

谁真心待她,谁阳奉阴违,谁满心满眼都是她,总还是能瞧出个所以然的。

诵书的人愈发卖力,拼尽全力想得到她的青睐。

冯初看出了她的所为,如她所愿,在澄明绚烂的秋日绽出更为明媚的笑容。

“殿下,太后那处来人了。”

通传的宫女当真好本事,一句话叫两个人的笑全收了回去。

拓跋聿较冯初更为战战兢兢,书声就此断在当头,朝她投去求助的目光。

“太后的人,定是要见的。”

冯初行至拓跋聿跟前,低声道了句‘失礼’,亲手替她理了理辫发中不慎被风吹沾上的枯葡萄叶。

“殿下安心,臣一直在殿下身侧。”

这句话真真是定心良药,拓跋聿喉头滚动,撑出三分气势:“宣。”

妙观来时,便见到冯初同拓跋聿站得极近,拓跋聿恨不得将整个背都贴在冯初身上。

足见其虽为储君,然当真畏惧太后。

“婢子见过殿下、小娘子。”

“免礼。”

拓跋聿强撑着自己的风仪,“太后遣你来孤这儿,所为何事?”

“回殿下,闻小娘子伤势已好,太后请小娘子前往安昌殿叙话。”

妙观顿了顿,望向站在拓跋聿身后的冯初。

妙观如今也看不明白冯初与太后之间关系如何,扑朔迷离之下,她也只敢做好分内事,生怕惹祸上身。

“诺,谨遵太后懿旨。”

冯初答完,缓和了神情,“稍候片刻,待臣女更衣,再行拜见。”

天光流连,隔着绘制着梅兰竹菊的屏风,辗转在身。

衣袍窸窸窣窣的声在空寂的室内愈加突出。

拓跋聿背对着屏风,攥紧了拳,随着冯初衣裳一件件坠下又换上,鼻头发酸得厉害。

她晓得荒谬与妄言,仍旧忍不住脱口而出,“阿耆尼,非去不可么。”

屏风后正系着衣带的人手指一顿,“殿下,她是太后。”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拓跋聿打心底里升起无力来。

冯初薄唇微抿,宽慰她道,“殿下也勿要太过忧心,她毕竟是臣姑母。”

此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惩罚冯初属实‘泄愤’之举,眼下冯初伤病已愈,多半是要打一棒子再给颗甜枣,不叫冯初同她离心离德。

当然,这些是明面上的事。

“倘若.......”

拓跋聿的话起了个头,不见后文,冯初察觉她心中有话,以为是牵挂忧心,想着再安抚两句,“殿下有话,不妨直言。”

“此处唯有殿下与臣二人,臣与殿下起誓,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她以为是拓跋聿对太后颇有怨言——

这也实属人之常情,冯初不希望拓跋聿将一切怨恨憎怒都埋在心,她可以做那个偶尔能让她说几句心里话的人。

“......倘若,”拓跋聿踟蹰,“倘若来日孤大权在握,是否再无人能让朕做不愿做之事,是否再无人能欺侮阿耆尼?”

稚嫩的声线透露着最为天真的野心。

冯初取外裳的手悬再半空,愕然之余,居然心底挣出几分欣慰。

小殿下居然起了相争之心,真真是意外之喜。

至若风起青萍之末,野心,往往才是那个将人送上九霄的荡荡长风。

“.......殿下这话,在臣这儿说说可以,出了这扇门,半点都不要透露出去。”

重新披上赤狐裘的冯初自屏风后转身而出,眉眼含笑,无半点恼意,“大权在握......也未必是能心想事成。”

她并不打算诓骗拓跋聿,也隐隐压着现下算是‘不合时宜’的野心,“至于,是否有人能欺侮臣.......”

冯初笑笑,半跪仰视她,“臣,愿仰赖殿下。”

多年以后,这个火莲熔金的午后仍在记忆中熠熠生辉,腾起细细密密的烫意,自耳背,脖颈,最后似烙铁般灼在心口。

而在此时此刻,只有个稚嫩的小殿下,睁着澄明的眼瞳,被亲近人夸赞而羞赧出熏红。

安昌殿的宫阙太高,歇山顶上的脊兽被秋日燃起金。

拓跋聿是畏惧太后,即便如此,她也执意要相送至安昌殿前。

宫里的人心太寒,冯初是她唯一的暖。

“殿下止步吧,接下来的路,该臣一人走。”

冯初还带着疲惫虚弱的面庞朝她盈盈一笑,殿前风吹扫起她的衣袂,翩若惊鸿。

“好.......”拓跋聿下意识伸出挽留的手被硬生生止住,即便她知晓冯初也许并不会出什么事,或许就像她说的,打一棒子给颗甜枣。

然而心底的失落却是实打实存在的,被外物裹挟失控的感觉冲刷着她身上泛寒。

倘若能如太后这般手持权柄,便不会再有这种感觉了.......

“殿下当心身体,勿要站在风口上。”

冯初回身一拜,摇曳玉阶上,并这金秋节。

她不再看她,身影渐行渐远,最终隐没在宫苑殿深深。

她就这样空望,执拗得莫名,徒让西斜的金乌扯长孤影。

“.......殿下,殿前风太大,不如去避风处吧。”紫袍风帽罩在她身。

李拂音见她这模样,定是舍不得走,取了个折中的法子省得她在这寒秋着了凉。

“拂音......”除开冯初外,李拂音是这个宫内她唯一能多信几分的人,“你说......”

随后的话她没有继续,殿前风啸得急,生怕将心中升起的火光都将吹熄。她摇摇头,掩下许多不甘,“走吧。”

李拂音没有多问,只在拓跋聿看不见的地方,回身望向飞檐上停驻的雀儿。

自古失权多凄怆萧索,冯芷君身上却见不到半点颓靡。

她清瘦华美的皮囊下藏着足以摄人心魄的力量,如一柄古朴庄重的剑,即便未曾出鞘也不会有人疑惑其中的剑锋是否锐利。

“臣女冯初,叩见太后,太后福绥安康。”

殿上之人凝了片刻,冯初跪的笔直,端得不肯做深秋残荷。

冯芷君轻笑,遣散了宫人,“这般桀骜,哀家的二十杖怕是给少了。”

冯初听出她话中并非含怒,也松了神色,“骏马桀骜,但只要训之有方,便是神驹。”

“你倒是敢自比。”冯芷君将手中书丢在一旁,欲言又止,踟蹰片刻,换成了:“你........可怪哀家?”

“初为何要怪罪姑母?”

她说的并不是‘臣女岂敢’,依旧称呼她为姑母。

冯芷君眉梢轻挑,“哦?”

“姑母以初为刀,初也甘愿做姑母的刀。”

冯初通透得很,无需冯芷君点明,“这二十杖,初,谢过姑母。”

顿首叩拜,额间触及冰凉,愧疚也顺着这点凉意沁到脊骨。

她自比千里驹,又何尝不在驯她的千里驹?

偏生一点良心,偏生滚烫真心。

最难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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