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如此通透固然好。”
冯芷君莲步轻移,行至她身侧,倾身将她扶起,“......姑母日后未必能护住你。”
莫说护住,连是否会有朝一日刀剑相向,她也无法笃定。
天下叵测是人心。
“这天下各人有各人的道,初儿能走好自己的道。”
冯芷君的手搭在她的肩头,满是赞许,“整个冯家,就你最对哀家的脾性。”
冯初将头低得更下了。
“再过几日便是下元,修斋设醮后,哀家会接太女来安昌殿教养。”冯芷君踱步回上首,缓缓问道,“晋阳与武川,阿耆尼愿去何处?”
冯初闻言颦眉,此事突然,她这段时日都同拓跋聿呆在宫苑内,朝中的风声愣是半点没传到耳里。
而今陡然问她要去晋阳还是武川,又不明言是何事,着实叫她难以揣测。
不过.......
晋阳是并州治所,繁华富庶,而武川则历来是大魏皇帝祭天之地,距平城近些,作为边镇,胡人气更重,民风更粗犷......
她明白了,这是在问她接下来的某件事,太后与皇帝,她要站哪个。
“......”
她自是可以重新将问题抛回给太后,但如此做了,又谈何‘自己能走好自己的道’?
思忖再三,“回太后,臣女愿去武川。”
“哦?”冯芷君似笑非笑地刮了她一眼,扭头朝向外间,“今岁冬日里太冷,人也太杂。武川,可不是个好地方。”
“不过......晋阳也算不得什么好去处。你可想好了?”
“回太后,想好了。”冯初目光灼灼,带着试探说了一句,“......刀,是要从背后捅的,才疼。”
“.......哈哈哈,好,好个阿耆尼!”冯芷君破天荒笑得这般开怀,“去外头跪半个时辰再走吧,下元过后,同任城王一道去武川。”
当今圣上最为倚重的便是自幼伴读的任城王拓跋允,此行去武川,竟是连他也会同去?
“诺。”
冯初不拖泥带水,转身出殿。
纤纤身跪重重阙,她晓得,这是她姑母替她谋划走向朝堂的第一步。
往后的路,怕是都得自己挣。
......
“阿耆尼又遭了罚?”
拓跋弭的消息得的很快,朱笔凝在手中。
安昌殿的那个女人在做什么?
便是他都晓得冯初身子不算好,大病初愈一直都不曾转好,这女人当真没半点心么?
“许是......陛下那日的事,传到了太后耳里?”
周身侍奉的宦人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拓跋弭望着手中的折子,这道折子算是太后一党上书奏事。
他思及百姓病苦,民多非命,欲推行官医之制,广集良医,远采名药,救护兆民。
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冯芷君从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同他相争,不过是遣人上书,荐举人才,只不过是这一次荐举的人当中多了个意想不到的人——冯初。
荐举冯初前往晋阳,助行官医。
拓跋弭搁下笔,额心隐隐作痛。
太后虽然说什么‘还政’,朝堂上属于她的色彩依旧从未褪去,他的所作所为,若无太后相帮,许多政令推行困阻重重。
她这种人怎会甘心囿于禁内吃斋念佛?
是他天真。
眼前冯初的名姓在奏疏上眨眼得很,无论他与太后、冯家有多少龃龉,亦不得不承认,冯初和他见过的所有女子,不,所有人,都不相像。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人所求大多逃不开‘名利’二字。
冯初若是为名,她何苦将自己推上风口浪尖,要去男儿扎堆的地方,由世人臧否?
若是为利,她又何苦要选择聿儿?以她的家世以及太后的威势,逼着自己立她为中宫亦并非难事。
现今她这般,不为名,不为利,真真叫拓跋弭瞧不明白。
唯有她看向聿儿的时候,他偶能捕捉到同拓跋允待他时一般的神情。
莫不是她当真想着,要与聿儿成就一段君臣佳话罢?
拓跋弭苦笑,朱墨踟蹰染楮纸,将冯初的名姓圈了出来,留批‘随行任城王允往武川’。
“太女殿下,安昌殿那处来消息了。”
拓跋聿一直未离开太远,更令随行宫女守在安昌殿附近。
探听的婢子疾步顿首,“殿下,冯小娘子不知为何,触怒了太后,现下罚跪于安昌殿前。”
“什么!?”
拓跋聿声音骤然提高,欲前往安昌殿,硬生生止住步伐,眉眼蓄泪,恨声道:“到底是何缘由!”
“殿下知道的,太后那处口风紧,”李拂音劝慰道,“眼下太后只是罚跪,殿下当谨言慎行,当心为冯小娘子惹祸。”
襟袍下双拳紧握,指甲狠狠掐入掌心,万语千言,最后也只能变做一句:“......孤晓得的。”
“......去请太医候着。”
满腔沸血,苦作蹉跎。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地气顺着青砖钻入膝盖,刺得她生疼,她身体还虚,这天气生生居然冒出了汗,眼前的雕梁画栋、往来宫人,甚至都重影起来。
殿前风一吹,又摇摇欲坠了起来。
“太后口谕,令小娘子誊抄一百遍《礼记》,下元日前送至太后面前,好好反思己过。”
所为的目的既然已经达到,冯芷君也不忍继续磋磨这个侄女。
冯初长舒一口气,盈盈下拜,“臣女领旨谢恩。”
柏儿扶起冯初,半个时辰对于身体康健之人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事,奈何冯初现下实在算不得康健。
甫一起身,双膝顿时刺痛难忍,险些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娘子当心——”
柏儿搀扶着冯初,冯初的半身重量几乎全压在了她身上,“烦请,告知姑母.......初,祝她得偿所愿。”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寻常人听了,怕多半以为这是在阴阳怪气太后摄政。
妙观颦眉,“娘子慎言。”
冯初轻嗤,由着柏儿搀扶下殿,渐渐消失在安昌殿外。
虽说不知姑母所求何事,但她不曾罚足半个时辰,想必是已然成了......
唯一值得担心的,便是自己这身体。
武川镇八月风高雪飞都是常有之事,若是过了下元日便得启程,也不晓得这又挨了板子、又遭了藜芦毒的身子,还撑不撑得住。
还有......
“阿耆尼!”
前方一声熟稔的呼唤如当头断喝,击碎了冯初脑海中尚且盘算着的所有筹谋。
都深秋时节了,怎得这平城紫宫,还有梨花湿?
“殿下,莫要哭了。”
拓跋聿什么都好,就是太爱哭了些。
似乎从初见她开始,这双杏眼就时常婆娑起半场春雨,哪里像是身上流着大鲜卑山葱林峻峭中出来的勇士的血?
反倒让人想起淮河南面永远青青的岸皋。
自安昌殿至拓跋聿宫苑,这双眼就不曾有涸掉的时候。
冯初的裙裳被提开,瘀伤青紫,上头还有细细密密的血点子,豆大的泪珠霎时间砸在她雪肤之上。
至于冯初的‘莫哭’,拓跋聿显然一句也没听入耳。
直到柏儿寻出郡公府来的药膏,要替冯初上药之时,拓跋聿才胡乱拿帕子拭干净泪,自柏儿手中夺过药膏,“孤来。”
“这——”
冯初好笑,摆手遣退她们,“让殿下垂泪替臣上药,臣惶恐。”
“阿耆尼!”
拓跋聿听出冯初调侃,没来由羞恼,怒嗔回道:“是你亲口同孤信誓旦旦无事的!卿为孤臣,此乃欺君!”
“臣万死。”
冯初自自己袖口中取出帕子,帕子上头的鹭鸟在拓跋聿眼中渐渐放大,清雅好闻的香气迷了她的眼,还想说的话悉数被冯初的帕子给堵了回去。
耳畔冯初的声音都有些缥缈:“害殿下担忧,是臣不是,臣,罪该万死。”
“阿耆尼!”
冯初已经在尽力哄着这个待她珍之重之的小殿下了,其实事到如今,她也分不清,究竟是出于对拓跋聿的愧疚或是同情,还是为了自己日后的功绩前程。
惟余每当瞧见拓跋聿哭泣时,就倏然揪疼的心,在迫使她该如何做。
正当恍神时,眼前的小殿下忽然扑身上前,温暖的怀抱让冯初一时间怔忡。
“殿下,这般于礼.......”
“孤不想你、不准你、不准你说那个字!”
热泪顺着衣襟烫得冯初失语,她没成想在拓跋聿的心中,自己这般重要。
真心滚烫,衬得她那一点私心,有些可鄙了。
冯初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喉头却被卡住,半晌发不出个音。
只得葇夷扶上她的脊背,企图用掌心那点温烫,一点点熨开拓跋聿的忧心惶恐。
她自负还算口齿伶俐、素有辩才,也自忖过目不忘。
偏生这日她是如何同拓跋聿说可能会在下元日离开平城、太后有意要将拓跋聿接到安昌殿加以鞠养,着实记不清了。
只记得榻前人烫得她心慌错乱的泪,和起了气性,却仍旧执拗的小殿下,拿绒羽蒯了药膏,轻柔擦蘸在她双膝。
千千结,襟袍泪,案前烛火,宫阙残月。
这些都化作一团丝,可恼她剪不断,理还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