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十月,大雪拥关,胡天茫茫月晦晦,瀚海百丈,暮云愁度,敕勒塞歌哭世难。
黄头的军户在铁甲上罩了层灰油的羊羔皮袄,顶着砾石雪屑混冰泥,身背两口环首直刀,皂靴陷在齐膝深的雪里,执拗地朝着无法更刻骨的方向走去。
雪尘沁衣,在裤管处叫人温成水,被寒风一吹再度成冰,膈得人腿脚生疼。
身高八尺,顶风而行,仍摇摇晃晃。
武川镇乃防备蠕蠕南下的军镇,归附的部族、俘虏的奴隶,形形色色的人被魏国编成军户,戍守边关,不得从事其他行当谋身,世世代代与这阴山风雪融为一体。
暴力和公义的界限在此变得更加混沌,而弱势则被迫成为罪过。
“喝、喝——”
砖石垒成的矮屋外灯笼已经叫风给熄了,屋内三四个壮汉案上呈着几瓮白醪酒,半只熏羊腿,人手一把短刀,割肉吃酒,满面油光。
黄头的军户到了檐下,自怀中取出火折子,摘下灯笼挨着墙角给点了。
屋内的人忙着吃酒,哪里注意得到这半点火光,捂着麻布的手在灯笼烧尽时总算暖和了点,碧眼幽微,踩熄了灯笼。
旋即一脚将门板踹开,朔风先她一步灌进屋内,霎时间吹熄了屋内灯烛。
“谁!”
不等那几人反应,银光映雪,风声中霎时夹杂起异样的杂音。
环首直刀如砍瓜切菜般将几个酩酊大醉的壮汉斩于案前。
上首饮酒的壮汉在她再度砍来时,总算有了反应,眼见血刀袭面,当即掀了桌子,环首直刀扑了空,斫在上头,惊魂甫定的壮汉听见木案吱呀,望去发觉,这砍向他的环首直刀给卡在了木头里。
黄头军户索性一把将桌案浑然抬起,朝壮汉砸去。
壮汉见状要躲,谁知这屋内本就逼仄,黄头军户往边上一抓,揪起他衣襟,四目相对,翠眼中的杀意骇得壮汉怔在当头。
不过这壮汉到底是刀口子里滚出来的人,左腿霎时朝黄头军户扫去,黄头军户将他一推,自个儿往后跳去,壮汉的扫堂腿登时扑了空。
“你好大的胆子!”黄发翠眼,又来寻仇,壮汉到底立时认出了来人。
军户不答,长腿灌风,朝他额角一甩,壮汉吃了酒,堪堪躲开,不比她灵敏,下一刻就被贴了身,碗口大的拳头掼到他鼻头,壮汉当即鼻头一酸,辛酸苦辣并着涕泪就要闯出来。
他顺着出拳,却被军户反手扣住,一手抓住他小臂,一手攀住他长发,惯着他力道将他往自己怀中扯,下盘右腿提起,往他面部袭去。
立时口鼻流血,牙都断了半根。
又将他一丢,朝他小腹上踹去,壮汉整个磕撞在桌角,也不晓得是骨头断了还是桌案裂了。
真真是七荤八素,口眼乌清。
“你、你.......”
壮汉挣扎着想要起身,胸膛却被一只靴子踏住,令他动弹不得。
“饶了......饶了我吧......”壮汉混着血沫,口齿不清地叫饶,“我、我上有老、下有小......”
“畜生!”
黄头军户毫不留情地朝他胸口一踹,连人带膝压了上去,揪了他领口,恨声道,“狗脚东西,死到临头想起自个儿上有老下有小了!当初杀我阿兄,侮我阿嫂时怎得不成想!”
“还我兄嫂命来!”
碗盏大的拳头雨点般落下,亏得是雪昏天暗,否则谁晓得是何种惨象。
直至黄头军户双臂酸软,再抬起不能,方才堪堪罢休。
风雪大作有虎啸。
不知过了多久,这黄头军户才自地上爬起,翘了案上环首直刀,斫下几人头颅,整整齐齐码在地上,捡了瓮没能摔碎的白醪酒,淋地祭兄嫂。
......
“千里搭长棚,天下无有不散的筵席。”
冯初今日未穿女子的裙裳,一袭梨花白圆领袍,外罩紫貂裘,腰配蹀躞,足踩皂靴,更是学着南地的汉人束了发冠,远远瞧去还以为是个玉面郎君。
“臣就送殿下至此,臣不在身旁的日子,还望殿下保养身子,亦勿要落下课业。”
“好。”拓跋聿双眸通红,怎么也不肯叫眼中的泪花真落下来,“阿耆尼也要保重。”
安昌殿的殿前风较此前更加料峭,冯初幽幽叹气,知她不舍,“臣目送殿下吧。”
“......好。”
拓跋聿自袖袋中取出一珊瑚手钏,在她取出珊瑚手钏之时,身后李拂音的目光都变得深邃起来。
这实则是李昭仪的遗物。
李昭仪被太后下诏赐死时,给李拂音留下了这对珊瑚手钏,央她收好,原意是留待拓跋聿出嫁时作嫁妆。
谁曾想小殿下昨儿个忽得夜半叫李拂音去寻些珍贵物什,说要给冯初作念想。
李拂音没辙,陪着她在库房中挑挑拣拣,两个时辰过去,拓跋聿都没选中心仪的。
机缘巧合翻出了这个被她藏得颇深的妆匣,或许是母女连心罢,李昭仪生前最爱的便是这对珊瑚手钏。
这么多琳琅珠翠,拓跋聿愣是没瞧上的,偏偏见着这珊瑚手钏挪不动道。
李拂音也隐晦地劝过她——她尚且年幼,还不知昭仪故去,不想她稀里糊涂地将昭仪遗物拱手送人——尤其是这冯家人。
谁知这殿下,忒不听劝,执意要送冯初一只。
冯初不晓得个中内情,然而这般品相的红珊瑚并不多见,刚欲推却,拓跋聿却不由分说地捉了她的手腕,‘强硬’地将红珊瑚手钏套进她的腕间。
“珊瑚乃佛门七宝之一,孤希望这红珊瑚,此行山高水远,能护佑你平安。”
拓跋聿不知哪来的气力,抓得她手生疼。冯初当真怕她再行推却,眼前这小殿下又该淌泪了。
“多谢殿下。”冯初盛情难却,朝她行了一礼,“臣定会贴身带在身旁。”
安昌殿长阶上出现了妙观的身影,冯初知晓再不好耽误,无声再拜,隐晦地催促拓跋聿动身前往安昌殿。
“阿耆尼。”
冯初抬头,拓跋聿仔细描摹她此刻神情,再不能忘,方肯罢休,“保重。”
“诺。”
拓跋聿再不敢多看她,狠了心,咬牙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安昌殿而去。
她并非驽钝之人,冯初此举是完成她所愿所想,而她一个八字没一撇的皇储,找不到任何借口将人挽留。
长阶步步踏,脑海中不知是混沌还是明晰,点点滴滴最后积聚成怪诞的野心,她蓦然想起‘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典故,不甘心只做个棋子,不甘心自己想挽留的人挽留不得。
桩桩件件汇聚成心口三个字:阿耆尼。
将要行至妙观身前时,拓跋聿忍不住再度回望,安昌殿下的人变得有些渺小,她还在等她,似是知晓她会回眸,一直守在原地,不曾离去。
见她回眸,再度行礼拜别。
拓跋聿胸中动容且震颤,然而一声凰音骤然将她心中所有感怀击得粉碎,“太女殿下既已至安昌殿,为何站在这风口上?”
“莫不是,忘了礼数?”
......
寒流越过阴山南下,雕玉飞琼,山白杂青,拓跋允与冯初二人带着车驾辎重,连同平城带来的三百中军,过白道,前往武川。
手下的中军同底下做杂事的人,各个叫苦不迭——冯初和拓跋允二人似是叫上了劲,二人倔强地要在外骑马,不肯回车驾避风。
又或许是为了磋磨对方,一个敢下令飞雪连天之际官道赶路,另一个敢也不带劝阻的,二话不说翻身上马。
这俩人暗暗卯上了,底下的士卒的日子就不甚好过,他们也是人,肉体凡胎又不是铁打的,结果两个人一个赛一个能熬,他们这些人谁敢说半句疲累?
十月的风雪拥在官道上,山路崎岖,朔风呼啸,马蹄子包上了皮草棉絮都在这结了冻的路面上打滑。
风削脸上如钝刀子割肉,冯初将身上的貂裘裹得更紧,她着实有些悔,不该年少意气同拓跋允在这种小事卯上了,现下俩人都下不来台,苦的却是这些随同他们一道来的中军将士。
若不是当真气闷拓跋允祭天那日的轻视,冯初决计不会这般自讨苦吃。
可再不顾风雪朝前赶路,冯初担忧这阴山飞雪能将他们这一行人给埋在这皑皑之中。
心里头的倔强同理智相互掐架,半晌,却是拓跋允的告饶先一步到来。
“服了!服了服了!”他无端大吼,结果被灌了一口雪片朔风,“传本王令,众家兄弟连同辎重前往前头扎营!等风雪小了咱们再走!”
众人如获大赦,三百余人牵牛拉马,窝进山间背风处,升起篝火。
没了山间雪片迷眼,冯初和拓跋允双双瞧见了对面的狼狈样,什么天潢贵胄,什么王子皇孙,还不是叫这山间的风雪冻得瑟瑟狼狈,眼角眉梢都挂上冰晶子?
居然为着这气性与偏见闹成这幅模样。
篝火旁,拓跋允和冯初相觑彼此,不知是谁先笑出声,另一人也旋即没忍住笑了出来。
底下的士卒、侍女俱是不解,这二人分明前一刻还大有要同对方熬鹰的架势,怎么现如今围着篝火相视大笑呢?
拓跋允自随身的酒壶中倒出两盏,一盏给冯初,一盏拿在手上。
“此前话语多有冒犯,而今一路行来,允方知自身狭隘。”
“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小王是昌意的后代,大鲜卑山的男儿,敢作敢当。还望阿耆尼莫要将曾经龃龉放在心上,今后你我同心戮力,前往武川,为君分忧才是。”
语罢,仰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