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宫墙巍巍,南飞雁待归。
知冯初要走,至下元日,几乎日日拓跋聿均是惶惶,心思浅显得人人能料见。
“明日十五,殿下要同陛下与太后一道前往郊天坛祭天设醮,可不好这般愁眉苦脸。”
冯初见她半点书都念不进,也索性搁置了课业,央柏儿出宫去市集内买了些新奇的小玩意儿,让拓跋聿解解烦。
自个儿则在抄着最后几遍《礼记》。
唯一值得暗自庆幸的,唯有太后罚她的那一跪,好在没叫她当真受了风寒。
“阿耆尼,非去不可么?”
这话算下来已经是拓跋聿问她的第三道了。
“殿下何苦明知故问。”冯初依旧很有耐心,“君命不可违。”
“......君命不可违......”拓跋聿反复咀嚼着这句话,拓跋弭尚且读不懂冯初,更何况现如今的拓跋聿呢?
稚嫩的小殿下听进去的只有这半句‘君命不可违,心中有什么又膨胀而起。
若来日,她成了君,是否就能将阿耆尼日日留在身侧?
毕竟,‘君命不可违’。
“明日祭天,臣会同殿下一同前往的,臣离开前也会先送殿下去安昌殿。”
冯初尽可能将她能为拓跋聿做的一切都给打点考量好了,“殿下在臣不在平城的这段时日,要听太后的话。”
毕竟这朝中,忤逆皇帝都顶不得忤逆太后。
拓跋弭看似少年英才,说要学着道武、太武二位先帝开疆拓土、铁血手腕,实则是个心肠颇软的性子,犯了什么事,但凡能过去,苦苦哀求两句他也就算了。
冯芷君则大不相同,吃斋念佛,沐浴佛法,却是个真正手腕老辣之人。
身旁纠结了一帮子宦官面首,告密揭发层出不穷,把持着朝中大半人的把柄,还能压制住这些攀附权势之人,不许他们为非作歹。
只是这‘听话’二字落在皇储身上,总无端带着一股憋屈。
意识到这一点的冯初开口欲补救,不曾想拓跋聿点头,乖顺非常:
“......孤会的。”
冯初暗叹,宽慰般朝她笑笑,抄下最后一句,搁了笔,“殿下勿忧......说来前些日子郡公府下头的庄子送了些白梅。”
柏儿了然,转身出去,不一会儿捧了漆盒进来,“殿下可要尝尝?”
拓跋聿自小喜食甜,冯初彼时刚尝到这送上来的白梅果脯时便忖着小殿下约莫爱吃。
多放了几分蜜的白梅在口中沁开,甜而不腻,让拓跋聿当即眼眸一亮。
到底还是个孩子,冯初见她欢忭,亦心头松快了几许,眉眼弯弯瞧着她。拓跋聿叫她看得没来由一阵羞赧。
“阿、阿耆尼,这般瞧着孤作甚。”
“自是——”自是此去别离久,想记住殿下模样。
但这话不当说,冯初改口,“殿下龙章凤姿,臣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拓跋聿的俏脸更红了,冯初的夸赞叫她恨不得头到自己胸口,就连口中的白梅都霎时间变得没那般甜了。
......
“闻陛下要你同本王一同前往武川推行官医?”
十月十五,下元当日,平城内宗亲贵胄、王公大臣随行太后、皇帝前往郊天坛。
旌旗仪仗玉带钩,五花骏马紫貂裘,连带着踏上的路似乎都叫车马错了层金。
除皇帝、皇储、太后三人于车銮内,其余均是骑马随行。
任城王拓跋允本在天子銮驾处随侍,见冯初在太女殿下车驾处,拉缓了辔头,落至冯初附近。
“回殿下的话,正是。”
“冯家视你为神子托身,取小字、抛头露面,然你我心知肚明,你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女郎。”
拓跋允声音不大,恰好不过周围一二人能听见,“真拿自己作了神子,当心老而无依,满堂公卿,觅不得一夫家。”
“且,本王到底是男子,与本王同路前往武川,你当真不畏惧清誉有损?”
冯初骤然叫拓跋允这样一说,先是愣怔,观其面色,却并不像是来奚落之态。
不过是在他眼中,女子适龄而嫁,乃天经地义之事。
“殿下说笑了,你既真将初视作一般女子,怎好意思同初言及婚配之事?”
冯初不软不硬地回敬道,“况若真因着这句‘神子托身’便不敢前来结姻缘的夫家,想必也不过是庸碌之辈,这般夫家,是我冯初看不上他才是。”
“至于清誉,呵,这天下百年臣弑君、子弑父之事层出不穷,奸臣佞幸不敢相诘,反倒挂念女子清名,这可算是另一种‘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噗.......哈哈哈哈,”拓跋允遭受回怼,不怒反笑,“好个阿耆尼,果真伶牙俐齿。”
“本王倒要瞧瞧,你有多大的能耐和胆子,敢去武川走一遭!”
语罢叱马而行,留得冯初心中激起火来。
她自诩才气,不输朝堂内外任一男子,虽不晓得拓跋允究竟是真心想试探她才干,还是想要看她笑话,她都知晓,这一遭,须得好好给天下人好好瞧瞧。
折冲万里、允厘百工,非唯有男儿能为!
车驾内的拓跋聿自也听见了外头的谈话,她与冯初呆的久了,多少也知晓,冯初看似温柔端方,心头总归是有不甘的。
拓跋聿正欲掀开车帘劝慰冯初,又听得一爽朗之音:
“王兄方才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老生常谈罢了。”冯初摇摇头,腰杆挺得笔直,“许是为我好吧,可惜都是些不大爱听的话。”
“哎,”拓跋驰挠挠头,这种事情他哪里晓得劝解,转了话头,“都要去武川了,临走前也不到我府上去坐坐?”
“你阿姊挂念你挂念的紧,日日在我耳旁念叨。”
冯初又何尝不挂念冯瑥?只是太女殿下缠她缠得紧,她又着实不愿她伤心失落,结果顾了这边忘了那头。
拓跋驰与冯瑥成婚后,她登门见阿姊的次数拢共也就两只手数得过来。
“.......劳烦郡王代我向王妃致歉。”
“你这就生分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拓跋驰笑着拿鞭子戳了戳冯初身下那匹马的鬃毛,“武川的乳酪还算不错,记得给你阿姊带些,回来后好好同她叙叙旧。”
“好。”
“初儿。”
“小妹。”
又是两道声音接连响起。
他们簇拥着冯初,将她围在中间,真真衬得她如同下凡的神子,神采奕奕,烁光华华。
拓跋聿原本劝慰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取而代之的是极为浓烈的失望与不甘,冯初不是她一个人的阿耆尼,在她失落气郁之时,除了她,还有大把的人会前来关切问询。
她现在还是一朵未完全绽放的火莲,周身便已然吸引了如此多人,日后呢?
“殿下、殿下?”
身侧侍候的李拂音见她出神,连唤好几句,才将拓跋聿再度唤回了神。
奈何微风不解意,无端拂帘,吹起罅隙,恰是少年人相望。
盈眉含笑,石中生火。
祭天设醮,行傩的萨满、道人、沙门,来来往往,经声悠长,分外庄重。
头戴冠冕的小殿下端着身子,礼数周到,站在皇帝身后,仍忍不住忐忑,说来也怪,每当她忐忑时,会下意识望向冯初。
而每一次,都恰巧能瞧见冯初亦在瞧瞧望着她笑。
她在.......注视着自己.......
方才在车驾上的失落端得一扫而空,秋冬交加时节的阳光并不烫,却灼人。
在阿耆尼心中,自己还是最重要的人.......对吧?
站在天坛下头的冯初心头多少还是有些惶恐——
担心拓跋聿会怯场是其一,身为臣子,照理来说并不能直视天颜,她却频频朝拓跋聿那处望去,若是落在太后和陛下眼中,也不知又会作何想法。
她这侍读做的,当真是难。
祭天已毕,冯初该同辽西郡公一道行家,明日便要离开平城,于情于理都该同耶娘拜别。
翌日一早才会先入宫,拜别皇帝太后,再送拓跋聿入安昌殿,与拓跋允前往武川。
车马喧喧由西郊入平城,辽西郡公府纵使离紫宫算不得远,总还是有分别的那刻。
“明日臣会一早入宫。”冯初扯着辔头,风帽下的少女星眸粲粲,全然是将要大展宏图的欢欣,“殿下勿忧。”
“.......好。”
拓跋聿袍服下的指甲掐得更深,尽可能稳住自己个儿的音,她是皇储,是太女,不可在人前轻易落泪。
“好。”
然而冯初的笑容每深一分,拓跋聿的心越发抽疼,冯初正勒马欲随冯颂归家,脱口而出:“阿耆尼!”
冯初勒马再度回首,目光柔和,等着她的话。
拓跋聿本就是下意识所为,冯初这般看着她,她又失了语,余光瞧见不远处身骑骏马的冯家众人,嘴唇翕动,干涩出半句:
“归家......小心些。”
冯初没成想等了好半刻却是这一句,有些好笑,但仍朝着她行了一礼,“诺,臣谢殿下挂怀。”
扯了缰绳,轻叱骏马,不再停留。
残照西斜,她与金融为一体,直至宫车再转不见她的身影,拓跋聿才恋恋不舍地将夕阳一并关在车外。
惶惶然的小殿下并不能注意到,还有一道目光亦注视着身着锦衣貂裘的冯家人,亦同她被车帘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