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萨尔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沙发上。安洁莉卡坐在一边,仍然用带着深深的忧虑的眼睛望着他。法明顿在门廊的另一侧打电话,声音大的在起居室里都能听见:
“您知道这么做的风险有多大吗?在任何一个国家这样的项目绝对都会被禁止,也只有佩黎塔斯人——咳,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并不想这样指责您,老师,我不知道您用了什么方法让自己免于被和那个疯子一起定罪,但您至少应该吸取教训……”
法明顿的话很密,用的是那种尊重中带着冒犯的语气。电话里的声音萨拉萨尔并不熟悉,但他能大致听出她们谈话的内容。
“艾斯科塔……您说他不信任您?因为忌惮我的身份?他只让您在老鼠身上做测试……以及帮他们操作仪器?……老师,即使您没有真正参与过他们那个实验,知情不报,理论上来说也是罪过,您明白吗?您本来不应当放任这些事在您面前发生,这是有悖伦理的,您教过我!……不,您不用说了,我知道他许诺了您什么。当然,我为什么不知道?但很明显,他失败了不是吗?您早该预见到的,他只是造出了一个能量聚合器,但离创造生命还差得远。佩黎塔斯的法术学发展本来就落后其他国家一大截,艾斯科塔也不是什么专业的法术学家,您为什么会相信他有那个本事?说到这个,那个小女孩是怎么和这事扯上关系的?”
“……这又是什么天杀的理由?我想您应该知道这给我带来了多大的麻烦,那个小姑娘的父母和我认识,她父亲可是郑重的拜托过我去找他的女儿,您觉得我夹在中间会很好过吗?我应该怎么和他解释呢,老师?告诉他‘我们国家的人在你的女儿身上做人体实验,因为她碰巧是个帝国人又碰巧在那天闯进了他们的实验区’?这简直是个巨大的耻辱,好在艾斯科塔还算是有那么点担当,这笔账要是被算在军方头上……”
法明顿的话很密,搭配着异常丰富的手部动作,看上去有点滑稽。注意到萨拉萨尔醒了,她低声和对方说了两句,挂断了电话朝他走过来。
“你醒了?”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在沙发的一侧坐下。“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不舒服?”
萨拉萨尔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的各个部分,不过除了隐隐约约的神经疼痛以外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碍。
“不,我没什么事了。”他说着,从沙发上爬起来。
“没事就好。”法明顿轻轻的舒了一口气。“不瞒你说,你之前整个人硬的跟死了一样……但无论如何,我要替其他人向你道谢才是。除了你以外,在这里大概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这种事了吧。”
“嗯……嗯。”
即使已经认识法明顿很多年了,萨拉萨尔也仍然没有完全习惯她直白的赞扬方式,更何况她还会用那双认真的有些刻板的眼睛盯着他看。
“那时候,我真的没想到你会突然冲上去……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好可怕。”法明顿陷在沙发里,像每次大事发生之后一样复盘着当时的情景。
“哈啊……我也是。可能跟我父亲有关吧,我对法术比一般人要敏感些。所以我觉得,我还是得做点什么……啊,你刚才……是在跟谁打电话?你看上去好像很生气。”
“生气……倒也谈不上。”法明顿说,“看起来有必要和你说明一下……”
“那位被布莱克按在地上的先生,叫伊本涅斯.艾斯科塔,是艾斯科塔制药的首席执行官。他看上去挺好相处的,实际上对所有格林多瓦人抱着相同程度的极端仇恨。因为北地联盟的建立,他找准了机会代表艾斯科塔发起一个制造生物兵器的项目,并召集了一些人来协助他。他与军方达成了合作,以获得资金与场地方面的支持,但他在协议里并没有写明这个项目会涉及到人体实验,只是说自己准备研究‘法术武器’。”
“所以我们在这个项目上花了钱?”萨拉萨尔问。
“呃,是的……不过是从国防部的预算里扣。我的老师,普莱斯提林小姐,我跟你说过吧?你在那里应该见到她了,就是那位靛蓝色头发的女士。还有一个叫南希.里格斯的人,属于一个名叫虚无泉的组织,我们赶到时她也在场。伊本涅斯邀请她们参与计划,并许诺会给予她们相应的报酬。”
“我的老师……她和另外两人不大一样。她没有法术基因,因此生来就无法使用法术。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她一直对法术学很抵触。她的专业是生物学,后来又转向了理论化学,但她一直反对法术学与传统科学的结合。里格斯则敌视世间的一切政权,渴望更加强大的,能够颠覆世界的力量。伊本涅斯就抓住了这一点,告诉她们他能让真理之神拜森蒂尔降临尘世,从而让他们得到神的智慧。”
“总之呢,她们答应了他,开始帮他进行研究。伊本涅斯知道我和老师的关系,大概是怕我知道他们的研究内容吧,他一直不让老师参与重要工作,只从她那里获取必要的理论知识和科研成果。他和里格斯计划将大量的法术能量压缩在一个生命体内,通过构造纯粹法术生命的方式塑造一具神的身体,为真理之神的降临准备容器。——说实话,这个方法行不通,创造法术生命是很难的。而莉莉丝……她在某一天不慎进入了他们的实验场。她是汤普逊的大女儿,是个纯正的帝国人,因此伊本涅斯认为她是个合适的实验体……后面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
萨拉萨尔咽了咽口水,用余光偷看一旁的安洁莉卡。安洁莉卡垂着头,只是默默的听着。
“你们怎么处理他的?”他问。
“他被军方带走了,大概会接受审判吧。老师虽然知情,但因为没有亲自参与人体实验的部分,大概不会受到什么太大的惩罚。至于里格斯……在事情发生之后她就不见了,当地警方似乎准备通缉她。——你真的没事吗?”
“我真的没事,就是有点累而已。虚无泉……是上次爆炸案的那个组织吗?”
“对。我和虚无泉的成员打过几次照面,其中大多是术师或者疯狂的科学家,总之是个由知识分子组成的反政府组织。——你最好还是回去做个体检什么的。”
“啊,好……”
“差不多也该回去了吧?……这么说来,面对北地联盟尚在计划中的进攻,我们还没有任何实际的方案呢。啊啊,一想到回去之后就要面对这些问题,果然还是有点心烦。”
法明顿随口抱怨了几句,起身开始收拾东西。
“安洁莉卡也要跟我们一起走吧?”
“嗯,是的。我已经把行李整理好了……”安洁莉卡说。
“哦,真可靠啊。你们走了之后,这座房子要怎么办?”法明顿问。
“钥匙我已经交给马尔科斯神父保管了,我父亲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回来的。”萨拉萨尔回答。
等他们准备完毕打算动身时已经是晚上了。萨拉萨尔提着箱子走出来,看见法明顿坐在驾驶座上。
“回去的路上就我来开吧。”她解释道,“万一你出什么事呢。”
“你有驾照?”萨拉萨尔一脸怀疑。
“我当然有啊,我早就考了。”
“没被吊销过?”
“没有。”
“……不行。”
“为什么?”
“这车可是租的。”
“你要相信我。”法明顿抛去一个坚定的眼神。
萨拉萨尔无奈的叹息。法明顿当然有驾照,他是知道的,但她的驾驶技术让人很难恭维。糟糕的视力为她做了一部分的辩解,但萨拉萨尔仍然没有坐她的车的胆量。当然,她是没造成过伤人的事故,但坐她的车伤身,这是肯定的。
“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安洁莉卡也在,我不敢赌。”萨拉萨尔说。
“唔……”
“……我晕车。还是我来开吧。”
这是个强而有力的理由,法明顿没再坚持要开车。他们沿着来时的区际公路,在夜色中返回安狄埃坦。
和来时一样,法明顿仍然一直看着窗外,似乎在思考什么。萨拉萨尔偶尔看一眼她的侧脸。确实,她长的并不像佩黎塔斯人,从眼眶或者鼻梁这些细节上都能看出她的联邦血统在起作用。他明明记得她读大学时身上联邦人的特征还没有这么明显来着。
察觉到他的视线,法明顿转过头来,看上去有点困了。萨拉萨尔很庆幸刚才没让她开车。
“安洁莉卡是不是睡着了?”她问。
“好像是。安洁莉卡?”
“她没反应。”
“大概是睡着了吧。不容易呢,朋友出了这种事她心里肯定也不好受吧。”
“嗯。她跟你挺像的。是个心思很细腻的孩子呢。”
“是吗?也许吧……”
“你最近都在忙什么?”
“也没什么特别的。我在试着跟那些主要的私人银行的负责人们谈判。我希望中央银行能发挥更多的作用,至少类似跨境服务的那些方面能由中央银行来接手,不能让他们自由发展。不过说实话,这个计划挤不下的不太顺利。”
“不顺利?出什么事了吗?”
“这倒也是预料之中啦……我不那么擅长跟人谈判,你知道的。而且面对有些人,我实在是很难发挥……”
“比如说呢?”
“坎达克利斯有个平原银行,行长名叫莫提斯顿.卡伦杜拉……你懂吧?”
“啊,我懂了。卡伦杜拉,真是个伟大的家族啊。”
“是吧?莫提斯顿的妻子也来自某个知名商会。这对夫妻的经济影响力,没准比我还大呢。”
“那不一样,有我在呢。什么财阀,商会,我不会任凭这些势力左右共和国的政治走向。唔,你不觉得这很好玩吗?当你在和那些大企业家谈判的时候,他们有那么多的钱,但仍然得规规矩矩的听你讲话。哈哈,那个场面,仔细想想还挺滑稽的。”
“哦,是吗?感觉有点讽刺。”
“不,我没那个意思。就算有,讽刺的也不是你。——话说你带着安洁莉卡生活的话,钱够用吗?”
“应该够吧。你要是担心就写个增加公职人员收入的提案怎么样?”
“那我管不着,还得要欧文来才行。……你准备让她读哪个学校?”
“第二中学?离我家比较近。”
“唔哦……这么小的孩子,已经可以读中学了呢,不可思议啊。”
“你……”
萨拉萨尔刚想吐槽,却突然想起法明顿是没有读过中学的。他记得她在被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曾经说过“老师懂得还是很多的,教我些中学知识总是没什么问题的”或者“佩黎塔斯的政策很人性化,只要交报名费就能参加大学的入学考试”这样的话。聪明人真是气人啊。
“……毕竟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啊。”他最后只是这么说了。
几百年来,世界各地的教育系统都进行了改革,最终保留了预备学校,中学与大学三个阶段。中学的最低入学年龄降低到了十一岁,为五年制,而年满十六岁的学生只要缴纳一定的费用就可以考大学。关于这样改革的原因,有学者认为人类在千百年的岁月中仍在进化,对知识的吸收能力已经超越几千年前的祖先了。
法明顿狡黠的笑了一下。“是啊。”她说,“哈哈,我们这么谈话好像两个中年人似的。”
她伸手打开车上的广播,随手调出一个频道。广播里是一个男人用嘶哑的嗓音和着四弦琴在唱歌:
我在沙漠中起舞
和我心爱的姑娘一块
她的裙摆舞动好像玫瑰
让所有人羡慕不已——
法明顿又伸手关掉了电台。“我对乡村音乐一直不感兴趣。”她说。
微妙的气氛。萨拉萨尔打开车窗,冷风从外面灌进车里,他下意识的甩了甩头。
“你累吗?换我来开一会?晚上路上车少。”法明顿问他。
“还是不了,很快就到了。”
“等会把我丢城外就好,不用送我了。城里毕竟人多……你还要去还车吧?”
“那还是算了……就稍微绕个路的事情。”萨拉萨尔盯着面前笔直的公路。人为什么能驱动如此沉重的机械呢?法明顿说他和大企业家们谈判的画面很滑稽,似乎也是这样的感觉,渺小的个体让庞然大物听从差遣,人真是奇妙的生物。
他在遥远的地方看见了城市里的灯光,说明他们离安狄埃坦不远了。安狄埃坦有灯光禁制令,十一点以后只允许使用必要的照明灯具,这幅情景只有在深夜之前才能见到。
“什么时候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