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忆谙陪着小诗说了好一会的话,正想让她住在这陪自己睡一晚,房门再一次被推开了。
门口站着二大王。
他的右手提着一把刀,刀口上还有新鲜的血渍在滚动。本就凶残的面目此刻更显狰狞,他就像出笼的野兽,浑身散发着血腥之气。
徐忆谙脊背传来阵阵凉意,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和大大王打起来了吗?难道说……
她把小诗挡在身后,强作镇定地说道:“你来做什么?大大王说了明日要放我下山的。”
二大王冷哼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徐忆谙面前,揪住她的衣领:“你这个贱人!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喝酒的时候眉来眼去地勾引他。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徐忆谙心凉了半截,看他现在猖狂的样子,多半是打赢了大大王,可他明明这么英武,怎么会……
似乎是看穿了她内心的想法,二大王语气讥讽地说道:“别想着他来救你了。那个臭小子,真以为自己有点武功就想蹬鼻子上脸。老子在这里经营多年,弟兄们多半是忠于我的,我想灭了他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如果说刚刚是心凉了半截,那么现在徐忆谙的心则是彻底沉落到谷底。怎么会这样,她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老天就要这样捉弄她吗?刚刚她才摆脱了险境,还得到了一个这么乖巧的妹妹,可转眼又陷入了绝境。不仅如此,她甚至还害死了救命恩人,就连小诗无辜的娘说不定就是因她而死。
徐忆谙觉得实在荒谬,她忙活了半天,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不说,反倒还拖累了别人。
她沉浸在惧怕与自责中,几乎无法思考,下意识地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做什么?”二大王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他放下手里的刀,用手捏住着徐忆谙的脸颊,“你说我要做什么,当然是晚上该做的事。”
徐忆谙绝望地闭上眼,她现在真的成了孤家寡人,没有人可以帮到她,她也没有谈判的筹码。靠武力,她斗不过他;靠巧辩,他已不可能再相信她。就像误入狼群的绵羊,只得任人宰割。
眼中流出一行清泪:“你杀了我吧。”
反正她现在有家不能回,朱慈烺也不要她;与其在这里受辱,死倒不失为一个好归宿。
“哼!想死?死之前你也得先把老子伺候舒服了!”
二大王挥起手掌狠狠地扇了徐忆谙一巴掌,他的手劲很大,徐忆谙整个人都被掀倒在地。她的发髻磕在桌角,头发挣脱发簪的束缚,便如同一道黑色的瀑布般散落铺陈开。
徐忆谙本就心情郁结,现在又是一副头发散乱的模样,倒有三分病态娇弱的美。二大王脸上的戾气减了几分,饶有兴致地端详着她:“真是个美人,你放心,我会小心点的。”
这一巴掌倒是让徐忆谙清醒了不少,既然都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那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她的余光扫到掉落在地上的金簪,尖端锋利地如同一把小刀,在烛光的照耀下映射出冷艳而邪魅的光彩。
在他没有注意到的瞬间,徐忆谙把金簪藏到了袖中。
“乖,放松。”二大王蹲到徐忆谙面前,伸手来解她的衣服。
徐忆谙没有反抗,右手却已经紧紧握住了金簪。
“对,就是这样,你只要别反抗,我不会打你的。”二大王脸上是阴谋得逞的快意,眼里则充斥着满满的兴奋与渴望。
徐忆谙正想动手,在她旁边的小诗却先她一步站了出来。她用瘦弱的手奋力地去抓二大王的脸:“你这个坏人,放开姐姐!”
二大王不知道这个丫头怎么又突然冒出来了,他转过身一脚把她踢翻:“贱种,敢来打搅老子的好事!”
就是现在!徐忆谙不再犹豫,拿起金簪便狠狠地往二大王的脖颈刺去,如同一把利刃扎入动脉的致命之处,霎时间血涌如柱。
二大王摇摇晃晃的回过身,不可思议的表情撞上了徐忆谙决绝的眼神。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血液还在外涌。头脑开始发晕,他似乎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他知道,这是死亡的预兆。但他不明白,自己靠武力横行霸道了这么多年,怎么会死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手里。
既然你要我死,那我也得拉上你一起。
他已经站不住了,在倒下前的最后一刻,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狠狠推了一把徐忆谙,没有了发髻的保护,她的头重重地砸在桌角……
眼前一黑。
她仿佛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小诗的呼唤:“姐姐!”
她仿佛看到朱慈烺俊朗无瑕的脸,在星辰间闪烁。
然后,一切都消失不见,一切都归于黑暗。
她也堕入无边的黑暗。
应天府以南一百里,溧水县,聚缘客栈。
徐忆谙静静地躺在榻上,脸色煞白,就像一尊名贵的瓷器,精致却脆弱,仿佛一碰就会成为碎片。
房间里寂静得可怕,只有小诗时不时发出几声啜泣声,将这里的氛围衬托着更加压抑。
朱慈烺坐在榻前,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徐忆谙的脸,他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很久了,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清晰地刻画出她的眉眼。
她生得那样美丽,翠眉、凤目、丹唇,都长得那样恰到好处,如同精心雕琢而成的饰品。她一贯端庄贵重,此刻安静躺着的模样,更显得宝相庄严,有一种生人莫近的感觉。
朱慈烺在应天府的监牢中时,无数个午夜梦回的时刻,脑海中都会闪过这张脸,这是他在苦海漂泊中唯一能让他欢喜的记忆。可如今再次面对她,他却只有心疼与内疚。是他的一厢情愿、是他的自作主张、是他的不负责任,害她陷入险境,他亲手将他心爱的女子,推向深渊……
有人轻轻在他耳畔唤了一声:“殿下。”
朱慈烺回过头,只见朱安辅正站立在榻边,脸上同样有焦虑之色。
“殿下,臣刚刚去请了溧水最好的大夫,他一会就到。”
朱慈烺一直挂念着徐忆谙,完全忘了朱安辅同样有伤在身。他一路上奔波不停,到了溧水又马上去请大夫,实在是辛苦之极。
朱慈烺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少襄你受累了,你身上也有不少伤,等会也让大夫给你看看。”
朱安辅云淡风轻地一笑:“小伤而已,不足挂齿。”
小诗不知什么时候钻到了朱安辅身边,她扯了扯朱安辅的衣袍下摆,睁着眼泪汪汪的大眼睛,抬头问道:“大王,姐姐她什么时候会醒啊?”
朱安辅摸了摸小诗的脑袋:“别担心,小姐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小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还有哦,这里不是山寨,以后别叫我‘大王’了。我的表字是少襄,你可以叫我少襄哥哥。”
“好的少襄哥哥,你一定要让大夫把姐姐治好。小诗只有她一个亲人了……”
小诗说话句句不离徐忆谙,朱安辅也有些感慨。他把她的小手放在自己掌心:“好,我答应你。”
朱慈烺在一旁听他们的对话,倒是提醒了他。他这两天一直挂念着徐忆谙的伤情,都没来得及问朱安辅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会落草成了山大王。
“少襄,我在南京被关了几个月,对外面好多事情都不太清楚。你快说说现在北方情况如何?你又怎么会去做山大王?”
朱安辅一声长叹。
三月末闯王攻破京城后,他和太子一起南奔。可追兵实在难以摆脱,他便以身为饵,独自引走追兵。此后朱慈烺结识徐忆谙,并和她一起南下到南京。朱安辅则被追兵抓获,被关在北京监牢中。
此后清军在山海关打败李自成。五月清军入京,京城大乱之际,朱安辅逃离监牢,并南下寻找朱慈烺。他本以为朱慈烺到了南京一定会被南京官员拥戴为帝,可当他历经千辛万苦到了南京,却发现福王朱由崧已经登基。
他亮出成国公世子的身份,进宫想当面问个明白。可福王告诉他太子已经在北方遇难,南京城前段时间出现一名伪太子,经宫中宦官辨认,是假冒太子无疑。他表示自己自小与太子长大,可以亲自辨认,福王却说那人罪大恶极,已经被正法。
朱安辅知道,在光宗皇帝做太子时,老福王就预谋夺嫡,两房的矛盾由来已久。泰昌、天启、崇祯三朝,皇位传承都十分顺利,福王没有任何机会。可一朝大厦倾覆,崇祯诸子生死不明,福王继承大统,他自然不会允许太子出现。那么太子到了南京,八成已经遭其毒手……
朱安辅心灰意冷,拒绝为弘光朝廷效力。他离开南京,百无聊赖无处可去时,遇到了一伙打家劫舍的山贼。朱安辅正好心情郁闷,就拿这些人练练拳脚,他不仅把这伙强盗全收服了,还打败了山寨的大王。自此,他干脆在山上做起了大大王,不去想什么国仇家恨、收复河山,就在山上日日借酒浇愁、麻木自己,倒也安逸逍遥。
他本以为就会这样过一辈子。可那日他从二大王手中救了徐忆谙,却彻底使得二人反目。二大王在宴会之后纠集亲信偷袭了他,他在重伤的情况下拼尽全力才逃下山。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下山途中他竟然遇见了太子朱慈烺。
二人重逢本有好多话要说,可朱慈烺上来劈头盖脸就是问他徐忆谙在哪。虽然他不知道徐忆谙是谁,但他猜测也许就是宴会上的那个女子。他认识朱慈烺十多年,从来没见过他如此着急的模样,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
这一次他们二人加上屏儿,三人联手重新打回山寨。二大王当时正在与徐忆谙纠缠,山贼们群龙无首,完全不是他们三人的对手,不多时便伤的伤、逃的逃。可是等到他们推开徐忆谙的房门,却只见二大王赫然倒在血泊之中,脖子上插着明晃晃的金簪;而徐忆谙同样倒在地上,不醒人事,小诗一边叫着“姐姐”,一边不停地哭……
朱慈烺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他抱着徐忆谙想下山求医,可荒郊野岭连人家都没一户,遑论找大夫了。
没办法,他们只能星夜赶往附近的溧水县,找到客栈住下来,又去请了大夫。才总算能歇口气。
朱安辅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说了出来,朱慈烺边听边感慨,短短几个月竟然发生这么多事,真是换了人间。
沉默无言之际,小诗又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到了朱安辅身边,她扒拉着朱安辅的衣衫,用手指着朱慈烺:“少襄哥哥,这个哥哥是谁啊,他和姐姐很熟吗?”
朱安辅看了一眼朱慈烺,眼神中有征询的意味。朱慈烺明白他的意思,毕竟自己是朝廷认定的假太子,知道他身份的人越少越好。
朱慈烺把小诗拉到身前,接过话茬:“我是你少襄哥哥的朋友,是谙儿的……”
他有点后悔回答这个问题,是啊,他是谙儿的什么呢?
“你怎么知道姐姐的名字?你是姐姐的夫君吗?”
当他听到“夫君”二字的时候,一种别样的情绪氤氲在心头。他曾经是很想娶她,可在南京城外他们分别后,他就下定决心远离她的生活,他不想连累她。可是他又怎么能真的忘了她,他多么希望他能真的成为她的夫君,能给她一切、护她平安的夫君。
“姐姐对我说,她的夫君不要她了,你是她的夫君吗?”小诗见朱慈烺没有回答她,抱着刨根问底的精神又问了一遍。
今天一言不发的屏儿忽然冷哼了一声:“对,就是他抛弃了小姐。不过他可不是小姐的夫君,他就是个混账罢了。”
小诗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喃喃道:“可是他好像还是挺关心姐姐的……”
朱慈烺没有理会他们的话,他看着榻上静静躺在的女子觉得,心如刀割。他们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有少年男女的几句约定,她便把他视作夫君。甚至当他亲口对她说出这样绝情的话,她都没有丝毫反悔,自愿以他的弃妇自居……
朱慈烺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可笑,他低估了那个女子毅然决然的勇气,也低估她对他矢志不渝的爱。而他,却只有自以为是、轻狂傲慢;屏儿说得没错,他确实是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