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的西牢台内,千年玄冰凝结的刑架泛着青芒,故如手腕间缠绕的锁仙链随呼吸发出细碎声响。
他望着石壁上斑驳的烛影,声音似浸过忘川河水般寒凉,“千屿可还记得共工神陨那日?九重天降了七日血雨,我们奉命镇守天河裂隙时,共女就站在湮灭之渊边缘。”
故如继续说道,“共女,你还记得吧?她是上神共工的女儿。自从共工上神离世后,她便继承了父亲的位置,还拥有了一定的法力。我们都以为共女上神不会再计较仙界对她父亲所做的那些事,所以都大意了,我也不例外。”
一旁负责记录的仙使,见故如终于开始交代自己堕落的过程,赶忙认真记录起来。
“西荒的流萤原野开满情丝草那夜,她鬓间簪着父亲遗留的玄冥簪来找我。”
故如喉间溢出破碎轻笑,锁链随颤抖的身躯叮咚作响,“她说要借我的眼睛看看父亲守护过的山河,却不知那双眼里早映着她的倒影。”
“后来,咱俩回到天界,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之后,我又独自到西荒执行过几次任务。”
“或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劫数,根本避不开。就在那些日子里,我和共女上神相爱了。”
“发现自己情丝长出的那天,我曾问过你,如果我们避不开情劫该怎么办?你当时说,你不信还有杀神杀不了的劫。其实,那时候我就想告诉你,我根本斩不断这情丝。”
“我实在舍不得斩断这为上神共女而生长的情丝啊。”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突然觉得在天界这漫长的几万年生活,竟变得如此了无生趣。”
千屿突然暴起捏碎案角,飞溅的玉石碎屑划过故如苍白的脸。
他想起三百年前两人共饮时,故如曾指着心口说此处生了朵带刺的花,当时只当是醉语,却原是情劫初萌的谶言。
千屿隐忍着内心如翻江倒海般的痛苦,声音低沉地吼道,“那我呢?我们一起经历的那些生死与共的日子,难道在你眼中也是了无生趣吗?”
“千屿,我们之间的友情,是唯一支撑我走到现在的信念。”故如的声音中充满了无奈与悲凉。
此时,仙使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记录的内容。见故如还要继续说下去,仙使结印的指尖绽出金芒,禁言咒如蛛网覆上故如咽喉。
一脸歉意地对千屿上仙解释道,“上仙,实在抱歉,后面的内容,王母特地交代过不能外传,请您多多谅解。”
故如上仙还未来得及向千屿上仙说一声再见,便被封住了口。
千屿看着挚友翕动的唇形分明在说,“保重。”
这或许是故如上仙最后一次见到千屿上仙的机会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牢牢地记着千屿上仙的脸,仿佛要把这张脸深深地刻在自己的脑海之中,生怕下次见面时认不出他来。
他也不知道未来是否还有相见的可能。
故如上仙赴死的决心竟微微动摇了。
但最终,他还是强忍着心中的悲痛,释怀地最后看了一眼这位老朋友,随后便将目光移向别处,再也不愿看向千屿上仙。
千屿上仙眼睁睁地看着故如被施了缄口法术,自己却无能为力。
看着故如仰着脸,不再看自己,千屿上仙满心都是茫然,他完全不知道故如此刻的思绪飘向了何方。
在这阴森的西牢台中,千屿上仙内心的波澜翻涌不息,不止一次萌生出违抗天令的念头。
他实在不忍心看到故如这般受苦,甚至不想等到故如点头同意,便已下定决心要将他救出苦海。
就在这冲动的想法几近付诸行动的瞬间,故如突然剧烈挣扎,锁链在冰柱上撞出凄厉声响。
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还在外面等候自己的百宝。
一想到百宝,千屿上仙仿佛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强行克制住了那危险的念头。
他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脸上满是无奈与哀求,轻声对仙使说道,“仙使,我向您保证,绝对不会违背王母的命令。就让我们道个别吧,求您了。”
仙使见千屿上仙这般恳请,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解开了故如上仙的法术。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暗中动了些手脚,让故如上仙依旧无法发出声音。
千屿上仙缓缓走到故如面前,目光中饱含着无尽的眷恋与不舍,静静地凝视着故如,嘴唇微动,轻轻地吐出两个字,“保重。”
听到这两个字,故如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泣不成声。
满心懊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不仅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更让与千屿上仙之间珍贵的友谊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心如刀绞,他再也没有勇气去看千屿上仙一眼,只能扭过头去,不愿面对这残酷的现实。
千屿上仙望着故如的方向,心中满是悲凉。
曾经,他们一同并肩作战,为了守护仙界与苍生,历经无数艰难险阻,可如今却落得这般境地。
自己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为故如拭去眼角的泪水。
不管故如是否在听,也不管他是否相信,千屿上仙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无比惋惜地说道,“我会在原地,等你回来。”
故如听着千屿上仙这句看似傻傻的话语,心中五味杂陈,只能轻轻摇头。他知道自己犯下的罪孽太过深重,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千屿上仙见故如不再有任何回应,明白故如已不愿再多说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整理好自己的情绪,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向西牢台外。
那时的千屿上仙,满心以为自己的心会随着故如的离开而彻底死去,此后也必定不会再重蹈这样的覆辙。
时光悠悠流转,不知过了多久,千屿上仙凭借着自身的不懈努力,终于成为了千屿玄仙,也因此获得了知晓当年诸多隐秘真相的权限。
当千屿百年后翻开尘封的罪仙录,才知那日被抹去的真相。
当他翻阅故如那部分自己未曾亲耳听到的口供时,才终于了解到,在众多堕仙之中,为何故如的事情一直是仙界绝口不提的禁忌。
千屿玄色战袍下的手指骤然收紧,记忆中那个总爱在蟠桃宴偷酒的红衣少女,此刻竟与阴谋者的身影重叠。
原来,故如上仙与共女上神相爱,这本身就已然严重违反了天条。
起初,故如满心以为凭借自己的意志,能够斩断这情丝,便怀着一丝侥幸心理,与共女在偷偷相处的日子里,沉浸在短暂的甜蜜之中。
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
故如渐渐发现,共女竟利用自己对她的感情,试图接近千屿上仙——这个故如视作生死之交的挚友。
这一发现,让故如的内心陷入了无尽的煎熬。
在最初的日子里,共女并未露出任何恶意,既没有伤害任何人,也没有做出任何过分的举动。这让故如逐渐放松了警惕。
可谁能想到,就在故如毫无防备之时,共女开始了她的下一步阴谋。
每次趁着千屿上仙收集完浊气,疲惫地进入休息之时,她便偷偷取走一点还未净化的浊气,暗自炼化以增强其威力。
等到故如终于察觉到共女的谋逆之心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局势已然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共女逼迫故如做出一个残酷至极的选择。
要么站在她这一边,直接杀死千屿上仙,一次性获取足量的浊气,炼制成威力巨大的浊弹,以此要挟天界,为自己的父亲讨回公道。
要么就选择自我了断。
但那时的故如心里清楚,即便杀了共女,那些已经被炼化的浊气,其威力已然足以给世间生灵带来涂炭之祸,他无论如何都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他必须亲手做出这个艰难的决断。
在痛苦的权衡之下,故如最终忍痛杀了共女。
共女炼化的浊气早已渗入三界灵脉,故如斩杀爱侣时,共工血脉化作的诅咒正顺着剑锋侵蚀仙骨。
他也知道自己犯下的过错实在太大,不能就这样轻易剔去仙骨了事。
他决定用自己的仙体,去承载那无法净化、无处安放的罪孽与孽障。
故如深爱着共女,也同样心系天下众生。
他更舍不得看到千屿上仙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自责失职。
他自愿永镇归墟之眼,非为赎罪,而是以身为容器封印足以倾覆六道的怨煞。
他甘愿选择不死不灭,在无尽的痛苦中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赎罪。
这便是为何千屿上仙一直在世间苦苦寻觅故如的踪迹,却始终一无所获的真相。
故如根本没有进入轮回,而是被囚禁在了一个千屿上仙永远都无法找到的地方,独自承受着这一切。
玉简最后一页浮现故如血写的绝笔,“情丝可断,因果难消。若重逢时见吾目染浊色,恳请挚友...亲手赐吾寂灭。”
千屿抚过字迹轻笑出声,震落面具的瞬间,右眼赫然流转着与故如当年相同的暗红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