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气逐渐被剥离出来,陈盛戈早就被头颅里无孔不入的痛楚击败,冲击过大失去了意识。
怨鬼的不祥气息和惨厉尖叫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平民百姓看见妖鬼一时作鸟兽散。卖竹筐的躲进筐里了,摊煎饼的扔下饼跑了,挑菜来卖的两个老太太小脚迈得飞快。
怨鬼在众目睽睽之下凝成了鬼形,原本张牙舞爪的攻击状态在接触到阳光后又肉眼可见地虚弱下来。
那医师本是躲进了白布里避难的,看出来这魂体不稳,想来道行不深,又跳出来了。
富贵险中求啊!自己没甚本事,也不能服众,要是显出点作用来,以后能当谈资吹好久呢。
这样一来也不愁那堆破烂卖不出去了。黄符纸是大前年折旧发霉的黄纸上裁出来的,写符的红墨是以前打杂的时候昧下来的,但是有了只恶鬼就显得不一样了。
只要抓住时机撒下去,沾沾这仙子的光,那霉点都是时间沉淀的见证,那断墨都是全力以赴的努力啊。
于是他抓起一把红墨水黄符,口中胡乱地念着咒语,左一个挥手右一个踢腿,跳起来了神秘莫测的舞步。
医师一时不察,崴了脚踝,摇摇摆摆地还强撑着摆了个大鹏展翅的雄姿,正准备一声怒吼,却见一把细剑破空而来,将刚刚完全脱离出来的怨鬼死死钉在地上。
骤然承受了穿体之痛,怨鬼叫声越发凄厉,魂体也越发透明。
医师急了,再来一剑绝对灰飞烟灭,哪还有他大展身手的地方啊?于是凑上前去,想蹭个结尾,却被俞青青冷厉的眼神吓回来了,规规矩矩地在一边站好。
这小年轻真是沉不住气!
俞青青没空理这些作乱的乐子人,心情跌入谷底。明明自己和掌门形影不离,平日里同吃同住,如何被这邪祟抓住了漏洞,附身作怪?
俞青青一拢手掌,灵力在掌中汇聚。怨鬼如今实力大减,心知肚明只要一掌下去他必死无疑,于是疯狂求饶:“姑奶奶啊,我求求您了,饶了我吧!”
眼见俞青青不为所动,他一咬牙,道:“我都是受人所迫啊!想害这位仙长的另有其人,我能给您带路!”
“是真是假您到了一看便知,十几里路御剑不过半个时辰,若有半字虚言,任由您处置!”
俞青青这才收了攻势,又下了个简单束缚术法,将这鬼魂绑在自己身边,免得伺机逃跑。
又过了半柱香,陈盛戈才悠悠转醒,顿觉得灵台清明,身体轻快,想来是大好了。
俞青青大致告知事情发展,但不知对方深浅,最后敲定先修整一天。明日午时阳气大盛,对邪魔妖鬼有天然压制之用,待到那时再上门一探。
第二日日光毒辣,为了防止怨鬼半路消散,陈盛戈给他烧了把纸伞。由他带路,两人御剑紧随其后。
地形属于山脉连绵围绕的类型,中间地带才有些平地,也是城镇聚集之地。两人出了镇子沿江直上,不多时候在群山中看见了一片湖泊,凌凌水光让人联想到名贵宝石。
附近多山,以北部最甚,陡峭山峰几乎没有坦途。每当下雨之时,雨水在山脉从高到低汇流,最终在低洼处形成湖泊。
因为水源来自于山间降雨,在群山环绕中湖水又倒映着座座山峰,山水一体难舍难分,取与山发音相近的善字,取名“善水湖”。
本地多雨,有江流横穿耕地城镇,人们引流涛涛江水灌溉。但江水流速迅疾,裹挟沙石,日常使用多有不便。于是在生活用水上主要用善水湖澄净湖水洗菜煮饭。
不过也曾兴建水利设施,以便在大旱之年还有后备水源浇灌,长久发展下来各路水道是彼此相通、相互交错的。
那怨鬼带着两人落在湖边。善水湖作为以清澈回甘闻名的供水点,湖水明净,湖边草木繁茂,遮天盖地。
怨鬼指了指那湖水,“我就在底下有了意识。那高人在水底设咒作阵,轻易不能识破,此处又远离城镇少有人烟,所以两三年来无人发觉。”
陈盛戈用剑身拍了拍他撑着的纸伞:“空口无凭,总得下去给我们拿些佐证啊。”
那怨鬼赔笑着,把油纸伞吞进肚子里,两手一并跃下去了。
两人就在那湖边等候,不一会儿水面传来了动静,扔上来一颗头骨。骨头还不完整,在天灵盖下方有处平缓凹陷,像是被钝物击打所致。
只是在断裂出露的截面上,点满了密密麻麻的黑斑,外头看起来却是森白的。倒是和那鱼妖腹中的尸骨如出一辙,说不定鱼妖的出现也有这里的手笔。
那怨鬼浮起来了,笑得却很诡异,比例失调的五官上显出来毫不掩饰的欣喜:“我记得,这束缚术是靠施术者的灵力维持,中断就会消散了。”
未待二人回话,那湖水剧烈翻涌,变得浑浊黑沉,居然凝出来了一个高大的邪祟。
淤泥、湖水和尸骨拼凑成了奇形怪状的身躯,黏黏糊糊的,在地上拖出蜗牛爬行的粘稠世痕。
陈盛戈一剑过去,却见那水体有意识地分开聚起,躲过了攻势,倒是把岸边的树木全削了个光头。
短暂解体后,水柱游龙般蜿蜒而来,陈盛戈于是立刻后退,伺机将灵剑插入水体,可还是连水流都碰不到。
如此几回下来没找到门道,一时躲闪不及倒是被抓个正着了,和俞青青一起被水绳子绑成一团。
那只怨鬼得意洋洋道:“正好我兄弟们少些下酒菜,一个水煮一个生啃!”
数道声音叽叽喳喳地响起来了。
“修士之肉最是大补,今天也到我们饱口福的时候了!”
“听说人肉和鱼肉不一样的,煮出来是黄色的。”
“看着身手敏捷啊,四肢嚼起来应该不错。”
“最好的还是心肝脾肾,个个大补。”
水绳捆得太用力,陈盛戈肩膀都伸不直,仍倔强发言:“那你们打算怎么分啊?”
“照我看,那带路的最是劳苦功高。在青青手底下死里逃生,还把我们带上门来供大家分享,怎么着也得分一个人吧?”
一只鬼分得多,其他鬼就分得少了。顿时其他鬼魂不淡定了,抗议声不绝于耳。
“都是怨鬼,怎么他吃得更多啊?”
“不就是被鱼吞了的败将,还好意思在这鸡蛋里挑骨头?”
陈盛戈这时出来力挺了:“诸位,我有话要说!”
“是鬼兄单打独斗几经险境;是鬼兄运筹谋划诱人上钩;是鬼兄宁愿背负不义之名来润泽众鬼。”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要让以后有源源不断的福泽,就要善待那位挺身而出的豪杰!”
“作为食材的我都为鬼兄的壮举落泪。我看见了在自私自利的污泥中开出来的白莲,这舍我为人的高风亮节令我自惭形秽!”
“诸君,我愿意为这孤独的英雄主义和无尽的发展前景献出生命!就算尸骨浸没在刺骨湖水,就算头颅上压着腐臭污泥,我的胸膛依然会在九泉之下骄傲地挺起!”
陈盛戈叭叭地讲了一大堆,给了在场所有人极大的冲击。第一次听见食材自个儿为道义献身的,一时湖面一片死寂。
唯有那位被歌颂的鬼兄,在看不出身体的雾气形态下,偷偷地流下了一滴眼泪。有此知己,君复何求?
实在令人动容,到时候进了嘴里他一定细细咀嚼反复品味,绝不辜负道友的献身!
陈盛戈毅然决然道:“到时候对个暗号,我就拼尽全力往你那儿跳,你张大点嘴巴直接吞进去就行。”
一句话给剩下的吓醒了。大家本来就不是得道多年、法力深厚的类型,全仗着数量和特殊能力暂时压制两个修士。
猎物的极不公平分配在鬼群里一石激起千层浪,组成身体的怨鬼们争来吵去,嗓子还尖利,闹哄哄地听着耳膜生疼。
陈盛戈面对自己有意挑起来的焦灼场面,心下却不敢放松警惕。她俩如今深陷敌腹,解开水绳容易,抹杀怨鬼困难。
如果能引得彼此相互攻击,浑水摸鱼趁机开溜就有机会。还停留在嘴上攻击的阶段,看来得再下猛药。
陈盛戈腰腹发力,作势起身,大喊道:“就是现在,鬼兄!”
鬼兄没有回应。他直接被同伴齐心协力的一巴掌拍扁了,黑漆漆一滩被踩在脚下,魂体肉眼几乎看不见了。
陈盛戈直勾勾地看着动作。方才的击打与她的攻击都有向下劈杀的作用,水流也会变换位置,不同之处在于攻击的目标不是水体,而是水体里面的骨头。
陈盛戈盯着鬼兄仔细观察,果然在骨头侧面看见了一道裂痕。尸骨都埋藏在水体深处的,被淤泥环绕包裹,似乎是将弱点藏起来的策略。
水中的杂质太多,污秽恶心,也一定程度上遮挡了视线。但有了方向,有了拼一拼的可能。
于是与俞青青传音定下诱敌计划,同时斩断水绳。陈盛戈挥剑直直刺入,短暂破开水体之时俞青青抓住时机,砍断了流窜着的皑皑白骨。
在两人默契配合下,臃肿奇怪的身躯随着骨头的断裂融化,被抽去了脊梁般倒地不起。掌握了弱点之后快速作业,没半柱香就只留下了两只怨鬼以供审讯。
两人施了个咒术控制住之后,才有时间来处理一片狼藉的战场。善水湖底长久沉积的软烂淤泥都在战斗过程中被摇匀了,整个湖都发黄浮泥。
更为棘手的是那些遗留下来的尸骨。击败怨鬼后,被其驱使的湖水沾染了怨鬼的邪气,湖边的水草遭受侵蚀,翠绿的水草染黄了一片。
况且本身湖里有大量尸骨且怨气深厚,早就对水质产生了潜移默化的污染。
而随着怨气在人体内的积累,不甘、偏执、自卑等负面情绪会被放大激化,身体器官也被迫超额负荷,长久出现猝死暴毙乃至癫痫痴傻的概率都大大增加。
简而言之,现在得想法子净化水质,否则用水的百姓安危得不到保障。
事关重大,分秒必争。相较之下,弄清来龙去脉眼下并不那么紧要。
两人一合计,把怨鬼带在身边,施展法术隐藏,然后就去找官老爷。第一个拜访的是距离善水湖最近的灵水镇镇将,大名金满堂。
一进府衙倒是觉出些不同来,那公案一角摆着的金鱼花纹绮丽灵动,似天上流云,又似海中浪花。两条金鱼在琉璃罐中嬉戏玩闹,一眼便看出价值不菲。
说明来意之后,那金满堂不紧不慢泡了一壶茶,开口道:“本官现已知晓,之后会安排救助,请回吧。”
没有具体时间方案终究心里发虚。陈盛戈和俞青青两人在府尹的警觉目光中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金满堂抿了一口茶,满足地长出一口气,“不愧是千金难买的名茶。”